他隻是忍著,不說而已。
……秦師兄是真的,從來沒坐過地鐵。
況且秦師兄是真的,十分冷漠。
——他高高在上,缺乏同情心,無法感同身受他人的苦難,漠然而古怪,讓他挨著這樣的一群人,屬於強人所難。
許星洲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又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那條亙古不變的事實:他們來自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許星洲囁嚅道:“……師兄。”
地鐵哐當哐當地向前行駛,外頭白燈飛馳而過,秦師兄將她抵在門邊,護在臂彎裡,聞言抬起了頭。
“師兄,讓我在外麵吧。”許星洲小聲道:“你好像不太能和人擠,我倒是挺適應的……”
秦渡沒說話,隻漫不經心扭過頭,向遠處看了一眼。
許星洲趕緊補充道:“今天迫不得已,我也知道你好像不太喜歡人,而且這個場合你絕對沒來過,反正靠著人都很膩歪,不如我替你擋著。”
秦師兄顯然不打算回應許星洲的無聊邀請,因為他直接掏出了手機……
這場麵,許星洲見得多了。
許星洲立刻熟練地給他灌甜甜的迷魂湯:“而且師兄你雖然不喜歡人,但是喜歡我嘛!”
“給你一個可以隻靠著我的機會。”許星洲笑得眉眼彎彎:“所以師兄,我們換個位置好不好呀?”
許星洲甚至連所有的台階都給他準備好了。
她是真的擔心,怕秦渡被擠得不舒服。
被灌了迷魂湯的秦渡,終於開了口……
“老實呆著吧啊。”
他說完,還在許星洲臉上捏了一把。
許星洲一愣:“誒?”
她仰頭看著秦渡,地鐵燈光交錯,周圍人聲嘈雜不堪,秦渡頭發還濕漉漉的,低著頭看著許星洲,片刻後大概是被她萌到了,便低下頭和許星洲蹭了一蹭鼻尖。
十分的,旁若無人。
許星洲臉都紅了……
“不就是個車嗎。”秦渡伸手捏了捏許星洲軟軟的鼻尖兒,揶揄道:“師兄可能會讓你在外麵?嗯?說了三件事說錯了兩件……”
許星洲被他調戲得麵頰潮紅:“不、不要就算了……”
接著,許星洲聽見了熟悉的音樂聲。
確切來說,歌聲本身,她並不熟悉——但是她知道在地鐵裡響起的音樂代表什麼。
那地鐵裡,曆來有來乞討的人。
二號線的話,一般是在二號線通往浦東機場的方向,尤其是出了市區上地麵之後,因為乘警的減少,乞討的人突然變得相當的多。他們暴露自己的殘疾和病痛,放著淒慘的二泉映月,向車上的乘客抖著自己的小鐵碗。
秦渡顯然從來沒見過這陣勢,都愣住了。
那個人,許星洲看了一眼,都覺得膽戰心驚。
來的是個重度燒傷的男人,說是工傷,被濃硫酸兜頭澆下留的。因為當時還穿著工服,所以僥幸留了條命在。他原本是個重工的工人,一場下班後的事故致使了如今的窘境。他的撫恤金少得可憐,母親又病重,於是此時他飽經風霜的妻子推著他的輪椅,祈求大家的憐憫。
許星洲:“……”
晚上八點的二號線,給錢的人並不多。
大家已經上了一天的班,同情心已經降到了一天中最低的冰點,況且這個社會早已流行起了“你窮你有理嗎”的價值觀,大多數人都漠視著,冷眼旁觀。
許星洲見過這麼多次乞丐,可是在那麼長的車廂裡,幾乎隻有小孩子問父母要了五塊錢,放進了他們的小鐵碗裡。
——爸爸這次給你錢,是為了讓你知道善良是什麼。
在那個乞丐走後,那個父親對孩子這樣說。
——可是你要知道,乞丐和我們不同,他們的故事有很大的可能是假的,他們也有很多人形成了專門的幫派,而且他們的生活有很大的可能,比爸爸這些辛勤勞動的人都要優越。……他們可能並不是真的可憐。
那個孩子震驚了。
許星洲不知道那孩子以後還會不會同情乞丐,有很大一部分孩子可能從此就成為了抱著胳膊睡在一邊的人。
可是許星洲,每次都是給錢的。
她每次買車票都留著零錢,在包裡捏著一小把鋼鏰,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應對這樣的場合。
許星洲無法旁觀。
——哪怕可能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許星洲會覺得慶幸,因為世上又少了一截悲慘的故事;如果是真的,許星洲會認為自己的那點零錢也做了好事,他們會好好活著。
秦渡說:“這……”
他大概是受到了一點衝擊,沙啞道:“這也太……太……”
這就是人間的熔爐,痛苦而熾熱。
在那個熔得麵目全非的男人和他的妻子來到他們麵前之後,許星洲將方才買票餘的四枚鋼鏰摸了出來,剛打算遞過去,秦渡就把自己錢包摸了出來,點了五張現金。
“五百?”秦渡征詢地問:“應該差不多吧?”
許星洲一怔。
秦渡嘖了一聲道:“……再多加一百吧。”
然後他將六百紙幣一折,又把許星洲手裡那四枚小鋼鏰拿來,一起放進了乞丐的碗裡。
六百零四,當啷一聲,充滿銅臭的意味十足。
那一瞬間,周圍的人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落湯雞似的秦渡,仿佛那是個活體冤大頭。
許星洲也呆了。
那對夫妻不住地感謝秦渡,秦渡擺了擺手,示意不用謝了,又把被他護在門邊的許星洲,摟在了懷裡。
許星洲悶在秦渡懷裡,笑了起來。
秦渡低聲對許星洲道:“擱在以前,師兄才不給。我連看都不會看。一個個有手有腳有家庭的,工作不會嗎?騙子那麼多,我哪有功夫一個個去捋清,去同情?——師兄根本不知道同情兩個字怎麼寫。”
許星洲甜甜地問:“嗯,我知道啦!那現在呢?”
秦渡嗤嗤地笑了起來。
他眼裡有一種溫柔的光。
“現在啊……”秦渡帶著一絲不自然地說:“就覺得……有點像你了,你看。”
許星洲立刻自己給自己貼金:“是星洲洲善良嗎?”
秦渡彆開眼睛,嘴硬道:“你善良個屁。……怎麼說,就是……覺得人也沒那麼討厭了,活著也很……和以前不一樣了,每天都有盼頭。”
許星洲文言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些人不僅變得不討厭了……”秦渡低聲說:“……而且,是真的,有點同情。”
秦渡又道:“他們是在騙人嗎,或者不是?我還是不想辨彆,可我就是覺得他們很可憐,而我開始像你。”
許星洲那一瞬間,眼眶都紅了。
秦渡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他眼裡此時的光,有多麼溫柔。
許星洲揉了揉眼睛,說:“我師兄……是很好的人。”
“是很好,很好的人……”許星洲帶著鼻音重複了一遍,然後伸手抱住了秦渡的後背。
地鐵在城市的地下,當啷當啷地往前疾馳。
秦渡身上幾乎快乾透了,他個子比許星洲高一個頭有餘,肩寬而腰窄,是一個寬闊的,能令人感到溫暖的胸膛。
接著,秦渡親自動手,把懷裡的許星洲捏成了小黃鴨嘴。
被捏住嘴唇的許星洲:“咿?!”
秦渡捏著許星洲的小嘴壞壞地擠了擠,不許她說話,然後自己開口:
“許星洲,小嘴怎麼這麼甜?”
他又惡意地道:
“——師兄沒你拍馬屁,這輩子怎麼辦?”
他們中間安靜了一會兒,許星洲又憋憋地學上海話說:“……阿拉又不會走……”
然而,許星洲剛說完,就明顯感覺秦渡呼吸都粗了。
“星洲這麼聽話……”
他呼吸粗重,將許星洲抱在懷裡,把她往懷裡使勁揉了揉,許星洲差點都沒喘過氣來,就聽到秦渡在她耳邊沙啞地、用隻有許星洲能聽見的聲音,蠱惑地對她說:
“那能乾死嗎。”
他聲音極其性感,說騷話時,地鐵還在報下一站。
周圍的女孩還在講電話,秦渡講完還惡意地在她耳邊親了親,簡直催情。
許星洲那一瞬間臉紅到了耳根,囁嚅著要躲開,卻又聽見耳邊地鐵疾馳鐵軌轟鳴,哢噠哢噠哢噠聲綿延不絕。
有人談論著柴米油鹽,有阿姨在低聲聊著孩子補習班,萬千世界億萬人生在此處彙聚,又四散向遠方。
而她的麵前就是秦渡。
他站在這裡,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