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洲看著他的背影,又想起她在酒吧第一次見到秦師兄的樣子。
當時她大放厥詞說“隻要你能找到我,約個時間,我一定讓你好好出這一口惡氣”的時候是覺得他絕對是個惡臭成年人、紈絝富二代——他當時身上彆說一點了,連四分之一點學生的氣息都沒有。
現在的秦渡,看上去,居然像個大學生。
許星洲覺得很好玩,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師兄身上多了一股青蔥銳利的味道,接著就看到秦渡拿著餐盤和在隊伍最前麵的人交涉片刻,從錢包裡掏了錢,買走了那個人的大排。
許星洲:“……”
這位大學生連半點時間都不肯浪費,掏錢也不手軟,又拿了筷子,把彆人買的那盤大排一端,去彆的窗口刷了一大堆菜,端了回來。
“……”
許星洲難以置信:“……你居然在學校食堂,花錢插隊?!”
秦渡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插隊?許星洲,這叫花錢購買服務。花錢插隊是侵犯後麵來人權益的事。會被罵的。”
“但是,”秦渡把筷子遞給許星洲,散漫道:
“——花錢買彆人剛買下的大排,叫做‘買二手’。”
“我買下他一開始買的那份,然後讓他再重新買自己的,畢竟很多人都會找室友代打飯,明明都是指向同一個結果,可是這樣一來後麵排隊的人情感上接受度就會高得多——小師妹學著點。”
……
這不還是插隊嗎!
插隊都要搞心理騙術,這個人怎麼回事……
然後秦渡說著說著自己又笑了起來,伸手在許星洲頭上微微揉了揉。
“好好吃飯吧,小師妹。”秦渡溫和道:“大排挺不錯,以後再帶你吃。”
……
曾經的秦渡尖銳冰冷,猶如冬夜一輪巨月。
剛認識他時,許星洲其實不止一次感受到過,秦渡身上透出的痛苦。
——他應該是痛苦於自己的存在、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厭惡‘秦渡’二字與生俱來的優秀和扭曲,又厭惡這個連自己都厭惡的自己。
許星洲甚至冥冥地有過一絲感覺:秦師兄以前根本無所謂活著,更無所謂死去。
——那想法,並非不能理解。
畢竟許星洲所能想到的一切幾乎都在秦渡的舒適區之中:地位、金錢和物質,而他又極其的聰明,猶如《舊約·創世紀》中被逐出伊甸的人與他們的子孫:他們聰慧過人,被神降下名為巴彆塔的永恒詛咒。
巴彆塔。
以前的他想過死,卻也無所謂去死,眼裡進不去半個人,麻痹地苦痛著。
可是——
——可是秦渡如今坐在食堂裡,他看著許星洲,也看著往來眾生,沒有半點厭世模樣,甚至滿懷熱情地,把第四塊大排堆在了許星洲的餐盤上。
“多吃點,”秦渡熱情洋溢地說:“大排很貴的。”
許星洲被塞得快漾出來了……
遠處有人和他喊了一聲“師兄好”,秦渡對他們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在和女朋友一起吃飯。
他以前不可能做這種事。
——他會不會……我是說萬一的萬一,許星洲有點希冀地想:秦師兄會不會,也有一點點喜歡起‘活著’這件事了呢-
……
太陽沒下山時,外麵仍然挺熱。
紅日染雲霞,陽光與體溫一個溫度,軍訓的新生們口號聲響徹天穹。秦師兄牽著許星洲的手穿過校園,木槿花開得沉甸甸的,他們就走在金光之中,許星洲偷偷看了看秦渡,秦渡正散漫地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要去哪裡。
他們身旁有人笑著騎著自行車穿過法國梧桐,黃金般的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有架著眼鏡的脫發博士生行色匆匆地拎著泡沫箱跑過去,應該是忙著去做實驗,教學樓門口有老師夾著公文包靠在牆上,像是等待著什麼人。
眾生庸碌平凡,卻溫暖至極。
——那些平凡幸福的生活。
秦渡卻突然拉了拉許星洲的手,指了指遠處夕陽下的草坪。
“星洲,”秦師兄饒有趣味地說:“你看。”
許星洲一愣,遠處草坪被映得金黃,萬壽菊綻於炎熱早秋。
一個老奶奶站在草坪上,她穿著一條紫羅蘭色的連衣裙,發絲雪白,燙得卷卷的,一手挎著個小包,她的老伴兒估計剛下課,手裡還拿著教材,也穿得挺潮。
老爺爺一手挽著她,接著兩個人就這麼旁若無人地,在流金夕陽中接了個吻。
許星洲耳根發紅,笑了起來。
“以前經常會看到的,”許星洲笑眯眯地對師兄說:“咱們學校的老教授和他們的妻子,大多可恩愛了。這個教授我以前還去蹭過他的課,他是教西方哲學史的……”
然而秦渡突然開了口:
“我以前連想都沒想過……”他停頓了一下,又道:“……我老了會是什麼樣子。”
許星洲一愣,斜陽沒入層積雲,她幾乎被夕陽耀得睜不開眼。
“——興許二十歲上就死了,也興許能活到四五十歲。”
萬丈金光鍍在秦渡的眉眼上,他自嘲道:“——師兄連自己能活多久都不關心。”
許星洲那一瞬間,愣住了。
然後秦渡使勁捏了捏許星洲的臉。
“現在呢,師兄覺得,”秦師兄的眼睛眯成一條愜意的縫。
“——師兄老了的話,估計要比那個老教授帥一些的。”
許星洲撲哧笑了出來。秦師兄確實長得非常帥,她看了一會兒,就覺得秦師兄應該沒有騙人——至少沒有騙她。
萬千世界撲麵而來。
浪子的手掌流淌過暖洋般的靜脈,搏動著如山嶽的肌肉。
許星洲在夕陽中,緊緊握住她身邊的秦渡。
……先不要提帶他出去玩了吧,許星洲告訴自己。
就讓他繼續享受一下人生裡的這點兒樂趣。
過幾個周——不,幾個周有點太長了,就過幾天再說。讓他在當下好好過一下這些平凡的、詩歌與水梨般的日常。
反正去新西蘭攻略是已經做好了的嘛,又跑不掉。不行的話,還可以等到南半球的春天呀——師兄好不容易將自己與世界係了起來,現在不急於去冒險。
夕陽最後一絲餘暉沉入大地,雲層撕扯,露出最後的玫瑰色。
許星洲開開心心地勾著秦渡的手指,晃了晃。
那一對年邁的夫妻已經走了,他們便跑去上車,秦渡發動了車子,車外夜幕降臨,校區中亮起溫柔路燈——許星洲突然想起在學校第一次見到秦渡的那一天。
那天似乎是一個下著大雨的,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春日周末。
車窗外霓虹映著黑夜天穹,上海的天空連北極星都瞅不見。秦渡突然笑了起來。
他壞壞地笑著問:“小師妹,你猜猜看……今天下午師兄找你,是要做什麼?”
許星洲一愣,毫無新意地答道:“……吃……吃晚飯麼……?”
秦渡伸手,在許星洲額頭上叭地就是一彈,接著把一個小文件袋丟給了她。
許星洲滿頭霧水,將那個文件袋拉鏈拉開——接著秦渡擰開了車裡的燈,映亮了躺著兩本護照和兩張身份證。
許星洲的護照失蹤了快半年了,她大一的時候去辦了之後,就不知塞在了哪個角落裡。而秦渡的護照則明顯皺巴得多,顯然用了一些時日了,上頭還包了個皮兒,貼著一張寫著字的黃便簽:
「浦東T2——奧克蘭國際I;
20:35-次日12:05
航班 NZ289」
許星洲:“……!!!”
秦渡眨了眨眼睛,揶揄地問:“嗯?怎麼說?”
許星洲那一瞬間頭發絲兒都炸了。
那時他們還在校園子裡。
劍蘭與芙蓉樹後無數同學穿行而過,他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笑著或是哭著,焦慮著或是放鬆著。
微電子樓的實驗室啪地亮起了燈。
他在這個無比平凡的世界的周五傍晚,這樣宣布:
“——去冒險嗎?”
“師兄和你一起瘋一次。”
……
地上的陽光是八分鐘前的太陽,現名為勾陳一的北極星是四百年前的星光。
距離銀河最近的仙女星係與這顆行星,相隔二百五十四萬光年。
在這億萬行星中,廣袤無垠的地球上。
擁有當前的生命既是億億萬分之一的概率,數十億年前的生命螺旋擰合,而這無上的幸運,給予每個‘我’的存在的時間,也不過百年-
許星洲趴在秦渡的肩上,因為兩張機票哭得抽抽搭搭的……
傍晚馬路堵得水泄不通,秦渡一邊忍著笑給小師妹擦眼淚,一邊瞄了一眼手表——那是晚上八點五十的飛機,如今已經六點三十七了,而他們連中環都還沒擠出去。
“還哭?”秦渡敲敲許星洲的腦袋道:“是師兄不愛你嗎?下車,坐地鐵。”
許星洲,抽抽噎噎地嗯了一聲……
秦渡:“……”
秦渡明知道許星洲是對坐地鐵‘嗯’的,可是還是使勁一捏許星洲的鼻尖兒,囂張道:
“放屁。”
“——師兄他媽的,最喜歡你了。”
車水馬龍,他欠揍地一邊捏許星洲的鼻尖,一邊這樣說。
——喜歡到無以複加。
喜歡到甚至接受了‘生而為人’的一切苦難。
…………
……
生而為人,與生俱來的就是無儘的折磨。
我們脆弱敏感天性向死,恐懼貧窮與疾病,害怕彆人的目光抑鬱自卑,易怒暴躁,因此數千年前潘多拉魔盒放出了一切令我們生老病死的詛咒。
——可是,‘生’是一生也隻有一次的饋贈。
所以我願你去經曆所有,願你去曆儘千帆,去冒險,去世界儘頭嘶聲呐喊,去宇宙航行。
人畢竟隻活一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