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辦宴會的草地就在城堡的高地下麵, 崔棲潮站在這兒眺望, 隻看到一群農奴賽跑一般狂衝,這熟悉的畫麵令他開始懷念c大了。
像,真像,真像一食堂開飯時的c大學子們。
農奴們衝過敖暢,穿過小河與教堂, 然後四散開, 各自衝向自家的茅屋。
於是正在家裡饑餓地等著開飯的小崽子們,就聽到了一陣嚇人的動靜, 不說地動山搖, 也像是羊群在狂奔了,還伴隨著瘋叫聲。
“快,快啊啊啊!拿上碗!”
“戴娜,碗!不, 罐子!抱上你弟弟!”
有的人甚至站在離村舍有段距離的地方,就叉著腰直接大喊待在家裡的孩子,大的帶小的, 小的捧著碗,一起過來,這樣也好節約時間。
叫喊聲此起彼伏, 驚得樹上的鳥兒亂飛, 諾森伯蘭領的莊園太熱鬨了。
至於屋子搭在比較遠處的人,就可憐了,是怎麼樣也趕不過彆人的, 隻能一邊跑一邊看彼此的距離,眼睛都要紅了。
他們大概一輩子也沒有跑這麼快過吧,呼哧呼哧喘著氣,但是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這讓遠處的管家看了心裡更來氣了:平時做勞役時就抽都抽不動,有羊肉湯吃了跑得比狗還快。
農奴們攜家帶口,衝回了草地,他們的孩子還在茫然中,聽不懂父母語無倫次的叫喊是什麼意思。
農奴們是沒有節慶的,也許對於自耕農和工匠們來說,還會慶祝一年的收成,他們沒有,在此之前,最接近節慶的時候,可能是冬天終於過去家裡沒有人餓死、冷死的那一刻。
記憶裡,從出生到現在,都是這樣,往上父親、父親的父親也是同樣。
而從今天以後,諾森伯蘭領的農奴們每年最盛大的節日就是秋收後的豐收節。即使老爺提供的晚宴一年比一年要豐盛,但在很多人心目中,最難以忘懷的還是這一年。
當農奴們衝到了近前時,就看到老爺的侍從們都把守在鍋邊,手裡拿著木棒。
誰還沒挨過木棒抽啊,他們一下子不敢再往前衝了。現場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安靜,小孩都被抱來了,他們聞到肉湯的香氣卻又吃不到,難以避免地嚎啕大哭起來。
崔棲潮小聲吩咐了一句,管家立刻說道:“都給我排成六隊。”他粗魯地拉了三個農奴作為排頭,其他農奴迅速在後頭排出了十二條隊,每隊後頭都有兩個分岔,每個分岔都堅稱自己才是隊尾。
管家在他們身上踹了幾腳,強行把其中一個分岔砍掉,叫他們去後頭。
雖然粗暴,但非常有效,農奴們一個字也不敢抱怨。後頭趕來的農奴,也都乖乖排在了隊列後麵。
廚娘和侍女們,手裡拿著帶把手的小罐子,一個打湯,另一個就舀幾塊胡蘿卜和肉放在裡頭,農奴們到她們麵前,把帶來的容器伸出來裝湯,按照人頭,每個人都能得到一碗。
崔棲潮畢竟開過食堂,對大鍋菜的分量心裡還是有數的,這裡應該差不多剛好。
一名農奴之女,五歲的簡妮,從出生以來到現在都沒有吃過肉,最接近葷腥的,是家裡母雞下的蛋,但凡家裡能有什麼與肉沾邊的,也是給壯勞力吃的,她能有吃蛋的經曆,已經很不錯了。
簡妮身體十分瘦小,但她有張清秀的臉蛋,藍色的眼睛被晚霞一照,好像都多了幾抹色彩,這讓廚娘一看就想到自己的女兒,所以她多分給了簡妮一截羊腿骨。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隻能羨慕人家有個漂亮的女兒。
大多數打完肉湯的人農奴,就像簡妮一家一樣,在草地上席地圍坐。
他們先喝一口湯,天氣這樣熱,濃稠的肉湯飄著油星,還是熱騰騰的,又不至於燙嘴,鮮美得令人難以置信,讓乾癟的肚子完全陷入充滿熱氣的幸福中。
這一口肉湯裡飄著一些碎肉,提前做了一個預告。接下來,就是迫不及待地把肉扒進嘴裡了。多數是羊肉,也有豬肉,都被燉得軟爛,幾乎不用怎麼嚼。
簡妮兩手拿著廚娘額外給的羊腿骨,把上頭掛的帶著一點筋的碎肉啃下來,頭一次吃肉的她幾乎是狼吞虎咽,把骨頭啃得精光,順著上頭的餘味。
這種過去難以想象的美味,是豆子、燕麥糊糊都完全不能比擬的,她感覺到自己無比需求這些肉,在母親的指點下,又對著骨頭洞吮吸起來。裡頭吸飽了湯汁的骨髓幾乎是流質的,口感和肉不一樣,嫩嫩的,滑入口中,同樣帶著濃鬱的香味。
每一個打到了骨頭的農奴都是一樣的,他們埋頭啃著,把縫隙的肉啃個乾淨,骨頭拆了,吸乾骨髓。最後還要將牙縫裡卡的肉也舔出來,砸吧著那肉味。
說是狼吞虎咽也不為過,畢竟過去的日子裡誰也沒吃過這樣精致烹飪出來,甚至放了香草的羊肉湯,這不是貴族老爺們才能吃的吧?
沒有誰會把肉留下,如果是拿到黑麵包,也許他們有心情藏起來,分開幾天吃,但這些肉湯的滋味實在太美好了,沒有人忍得住。就算帶回去,恐怕整晚也睡不著,就怕被彆人搶走了。
廚娘帶著侍女們,一圈圈走動,把罐子裡的燉甘藍舀進他們的碗裡。
也是這個時候,農奴們才想起碗裡頭還有蔬菜。
胡蘿卜,甘藍,這些都是農奴們經常吃到的,這時候的胡蘿卜是紫紅色,屬於需要生吃的蔬菜。在把肉啃了個精光後,他們才把這些吸飽了肉汁的胡蘿卜放進嘴裡,口感和以往嘗到的大不相同,同樣被燉到軟爛的胡蘿卜沒有土腥味,也一點都不澀,反而在肉汁外帶著一絲甜味,輕而易舉就能咬開,嘗到蘿卜的汁水。
這個飽滿程度,每個人都能認出來,絕對是老爺的菜園裡出來的。隻有老爺那些施了肥的蔬果才會長得又大又鮮嫩多汁。
而甘藍在燉過後,也沒有生吃時那樣難以入口了。
通常大家認為,水果是涼性,所以需要烹煮,否則生吃會生病,而蔬菜相反,直接入口就行了,從胡蘿卜到蕪菁、甘藍,都是這樣的。蔬菜煮熟,說來好像沒有什麼壞的結果,隻是大家從來不習慣這樣做,農奴們平凡地重複著祖輩的生活,誰也沒有無聊到去想過浪費柴火,把能夠生吃的食物烤熟了吃一下。
煮熟後的蔬菜口感改變了很多,對農奴們來說,同樣是難得的美味,就肉被吃完後的失落感驅逐了。而此前下肚的食物也讓他們墊足肚子,有了餘裕看看周圍,和自己的親人、鄰居說說話。
“……這是我這輩子吃到過,最美味的食物!”
他們沒有豐富的詞彙形容,隻能不斷重複美味這兩個字。
“父親,我們以後也能這樣燉胡蘿卜和甘藍吧?啃起來一點兒也不費力。”
“那你得自己撿柴……看你吃得,葉子都粘在臉上了,快撚下來吃掉。”
“我覺得還是領主老爺給我們吃的油渣最好吃,你們沒有嘗到,那味道簡直……”
“領主老爺啊,領主老爺真是太好心了。”
“我的父親,還有父親的父親,都沒有遇到過這麼好心的老爺!”
如果不是絕大部分農奴都沒有離開過領地,他們就能拿其他領地來做比較了,整個國家、整個大陸,還有比這更慷慨的領主嗎?
那些見多識廣一點的自由民就有話說了,鐵匠最遠到過北部,他敢保證,自己一路上也沒有見過比男爵老爺更具善心的領主。
農奴們在這個再轉頭去找男爵老爺的身影,卻發現他早已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離開了。
廚娘聽到他們問老爺去哪兒了,翻了個白眼,“廢話,當然是回去用晚餐了,你們這些家夥,可是比老爺還要先開飯。”
城堡裡,還有那麼多管事和騎士在等著老爺呢!
農奴們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這時候夜幕已經漸漸降臨,漫天星光下,吃飽喝足的農民們回味剛才的味道,靠在一起說說話,覺得這就是最美好的豐收節了。
也是這一天,使得此後每一次豐收後的宴會,即使在有條件的情況下,人們仍然選擇在露天的草地上舉行。
……
領主的盛宴令農民們津津樂道了十來天,一到忙碌間隙,不像以往聊的都是自家的糧食、鋤頭、小崽子,現在大家一提起來,就是“那天的肉”。
他們有餘裕把那天的細節拿出來一一回味,每一絲都要掰碎了說,這個說我那天啃到了骨髓,那個說我吃到了羊蹄子,還有的被廚娘多賞了一塊肉,大家互相傾訴、對比,好像還能嗅到那天的味道……不,可能是真的能嗅到,他們沒洗的衣服上還沾著湯漬。
這種興奮的狀態,在秋播將至的時候,深深影響著眾人,以至於在老爺的命令傳下來,讓他們把那些漚製的糞便澆到田裡時,一時間都沒有人說“瘋了吧”。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莊頭和警役都拎著棒子在一旁。
上半年開始,老爺就讓大家把糞便收集到他那裡換豆子,可誰也沒腦力去多想這是為什麼,隻要有豆子就行。現在他們聽到這個要求,都不大能理解。
——鑒於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已經在老爺下令請他們吃肉時發生了,所以這隻是“不大能”而已。
蟲子、老鼠,都從糞便裡生出來,那些用糞便和垃圾漚製出來的東西,放到生長作物的土壤裡,這是什麼道理?不能理解啊!
和以往一樣,在結果出來之前,老爺什麼解釋也沒有,也不需要解釋,他隻是表示:給我的地都澆上就行了。
哦,對了,老爺甚至還要求他剛剛結束過一茬小麥和燕麥種植、本該進入休耕的地也一起繼續耕作。
不過這一點,鑒於大家都看到那地鬆散又濕潤,都忽略了。但叫他們隨意跟著耕作還是不敢的,他們沒有老爺那樣足夠的種子,種得起賠得起,還時得等待老爺的種植結果出來。
那麼,往土壤裡頭埋糞便的後果,也要等老爺試試看吧?
懷著疑惑甚至有點畏懼的心理,農奴們在給老爺的私地乾活時,按照他說的給耕地施肥。
基肥又叫底肥,華夏有句話,叫早粳熟得早,底肥要吃飽。用撒施法,就是先撒肥,然後翻一邊土,用量比較大,但是對耕地的地力也有非常大的進益,正適合諾森伯蘭的土地。
這撒著撒著,大家就開始想了。
說起來,他們在收割完糧食後,也會把牛羊趕到地裡,去吃茬,牲畜吃了就拉,牛糞羊糞落在地裡,以往是沒什麼人收拾的。就等著誰來踩一腳,踩進土裡,或者下雨了衝散。
那些地裡長出來的糧食,好像也沒有什麼問題吧?農民們努力搜尋著記憶,最後得出肯定的結論,沒什麼問題。
按照正常的進程,過上若乾年,他們就能從各種現象中總結出來了,糞便對農作物不但不會有害,而且有益,還研究出來把尿液發酵後用來洗衣服……
隻不過,即便那時候,糞便也是也不是農奴優先使用,他們連撿牛糞的權利都不擁有。
現在,雖然模糊意識到一點,但常年不動的腦筋與對未知的畏懼還是讓他們不敢跟隨領主的做法。
……
在施肥、播種完之後,大約過了七八天,大麥的第一片真葉就長了出來,正式進入出苗期。
這比以往,要快得多,大家一時竟不能分辨是什麼的作用。
如果讓崔棲潮來說,他會告訴大家,這是因為有了水利設施後,灌溉充足,加上氧氣充足、溫度適宜。
出苗快不算什麼,讓農民們感到可怕的是接下來,領主地裡的大麥苗像有人在棒子在下邊往上捅一樣,蹭蹭蹭地生長起來,幼苗生長得旺盛而茁壯,比其他人的高了一截。簡直就像教士布道時所形容的,天上長出來的麥苗。
不用等到明年收獲了,現在所有人就能心悅誠服地相信,那些堆肥真的有增加地力的效果。
農奴們甚至開始互相爭論起來,誰更早發現這一點。
“曾經,我家裡靠近牛糞的地方,長了黑麥草,格外的茂盛。我早該知道的,那就是牛糞的效果。”
“我的份地裡,有沾過羊糞的地方,麥子也都格外高一些!那時候我就覺得奇怪了!”
兩個農奴互相攀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