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景盤腿坐在床上, 還全然沒有自己如今是人形的意識, 專心致誌地歪著頭, 一點點舔舐白皙的手背。闞澤猛地一掀開帳子,瞧見大佬如今的模樣, 心內就是一晃蕩。
又是心馳神蕩, 又不免想:這要是司景之後知道......
這得摔盆打碗,讓自己跪上好幾天吧?
他一掀衣角,往床邊緩緩坐下。司景察覺到了, 抬起頭來定定地瞧著他, 隨即歪過身子, 湊近了,像是貓崽子一樣一頭歪下來,順理成章地把頭埋進他胸膛, 大吸了好幾口氣。
他的手就搭在闞澤肩膀上,全然無知地揮動著尾巴, 軟綿綿蹭來蹭去。
“嗚......”
闞澤眸光連閃,微微笑了。
他摸了摸司景頭上豎著的小揪揪,輕聲問:“小花?”
身上的人沒回答, 仍然用小揪揪一下下蹭著他下巴。
闞澤輕輕拽了拽。
“喵嗚!”
這下有反應了, 司景不滿意地用頭撞了撞他。平常的毛腦袋撞著自然不疼, 畢竟隔著厚厚一層毛, 這會兒沒毛了, 司景還用額頭去撞, 平日的力度就顯得有些過於大了, 撞得司景一個趔趄,伸手捂住自己的額頭,懵然微微張開嘴。
這怎麼回事?
怎麼還疼上了?
闞澤忙給他呼呼,揉著微微泛紅的皮肉,“撞疼沒?”
司景叉著腿癟著嘴,半天沒說話。闞澤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把那兩條骨肉勻停的腿放置在自己膝蓋上,哄寶寶一樣喊著“乖寶”順他的頭發,用了足足一百零八個親親才把委屈的大佬給哄太平了。司景在床上,下意識還要用手和腳一同在上頭走路,闞澤道:“得站起來。試試看隻用腿。”
司景聽話地伸長了腿試著站起身,隨即砰的一聲撞到了床頭柱,頓時更生氣。
“喵!”
貓薄荷草又是想笑又是不能笑,幾乎要岔氣了。
這於司景而言,當真是很難見到的一麵。他見到司景的人形時,貓崽子已經是獨當一麵的貓中大佬了,修煉成了懟天懟地什麼也不怕的圈裡一霸,幾乎見不著他如今天然純稚的模樣。
這會兒真看到了,闞澤心也軟的不行,在軟軟的頭發絲上也親了好幾口。
他開始教司景一切人間的事。
吃飯要用筷子不能上手,喝湯要用勺子不能舔著喝。一定要穿衣服,不能隨心所欲就這麼光-著出去......這些,在真正經曆的那一世裡,司景都是在開了靈竅後無師自通,可這一次,他傳授修為傳授的早,司景成精也成的早,再加上沒吃過苦,被寵著捧著,當真是什麼也不知、什麼也不懂。
這些都還好,上廁所尤其費勁。闞澤跟著進去了好幾天,才硬生生把貓崽子如廁完後一定要拿手腳扒拉扒拉地麵的習慣給硬扭過來了。
為了教導貓崽子站著解-手,貓薄荷草還親自上了手。
結果慘不忍睹,司景很不喜歡被人扶著的這種奇異感覺,又蹬又踹了好幾腳。闞澤出了茅廁,手上都帶了一條條的印子,雖然沒怎麼用勁兒,到底紅了點,真是被他當貓抓板了。
貓薄荷草居然也甘之如飴。
院子裡伺候的幾個人這些天都被遣走了,隻剩下一個做雜活的,平常也不敢直接進門,甚至連裡頭多出了一個人都不知道。闞澤每天將門一關,這就成了他們兩個專屬的小天地,睡覺時頭挨著頭,腳碰著腳,呼吸間都是交融的彼此的氣息。
好像把連天的戰火都鎖在了外頭。
可惜的是,有了審美觀後,司景頭一回照鏡子,就把紅頭繩拽下來了,嫌棄的不行。
小揪揪沒了,闞澤萬分失望。
習慣當人花了足足一個禮拜,司景已經迫不及待要出去遛彎了。兩人並肩走出去時,家中人都嚇了一大跳。
“這是哪家的孩子?”老太太問,把眼鏡架上仔細打量,“怪俊的。”
年輕女人在一旁笑得意味深長,用手絹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老太太沒察覺。她是老人家,尤其喜歡長得好、年紀小的,司景兩樣都占,往那兒一立就像一朵花似的,把滿屋子的人都比成了魚眼睛,獨他與闞澤是熠熠生輝的珍珠。
司景被老人拉著手說話,按照闞澤所教乖乖回答,隻說是朋友托給闞澤照顧的。
老太太也就沒問他父母。這世道,一個家裡能有幾個從戰爭裡頭逃脫的?——倒也沒必要再問。
她拉著這孩子的手,接連歎了好幾口氣。再與闞澤說起離開一事,卻仍舊被孫子拒絕。
走時,年輕女人多看了司景幾眼,隨即豔紅的嘴角一彎,鄙夷地說:“真是什麼臟的臭的都敢往這屋子裡帶了。一個兔兒-爺......”
她眉梢一挑,徑直進她院子去。闞澤的眉頭一下子蹙了起來,為這滿含侮辱意味的三個字,幾乎生出了點殺心,陰沉了臉。
好在司景聽不懂這三個字的意思,闞澤忙哄著他也回去。
無奈司景雖然聽不懂,直覺卻挺強烈。他敏感地覺察到這個女的肯定沒說什麼好話。
沒說好話怎麼辦?
——整唄。
像之前那樣,把這個不知道為什麼總找事兒的人給整的大叫大鬨就好了。
司景當晚又蹲在了她家院牆外頭放耗子。往日他身形隻有巴掌大,縮在牆角根處也不顯眼,並不會被人看到;可這會兒已經成了人形,司景的長腿折疊著縮在陰影裡,明目張膽抖摟著袖子往縫隙裡頭塞耗子,這就很難讓人看不到了。
沒一會兒,幾個護院都跑了過來,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司景蹲在一堆人圍成的圈裡,慢慢地品味到了事情不對:“......”
“乾嘛的!”護院厲聲吆喝,“你這乾什麼呢!”
話還沒說完,司景已經站直身來,把剩餘的一隻老鼠也給塞進去,隨即兩手一拍,若無其事,“沒乾什麼。我看這塊兒的草長得挺好的。挺香。”
“......”
這怕不是拿他們當傻子呢。
還是拿他們當瞎子?
闞澤過來時,門口已經是鬨嚷嚷的。司景把證據一銷毀,死活不認罪,幾個人拿他沒辦法,隻能氣的乾瞪眼,想上手抓卻又抓不著,來回在門前跑。
等看見闞澤來,司景眼睛一亮,一路便衝破包圍小跑著過來了。闞澤將人抱住,問護院:“這是乾什麼呢?”
幾個護院眼睜睜看他找著了靠山,個個兒都訕訕的,隻說:“沒什麼,沒什麼。”
便灰溜溜走人了。
剩下個司景得意洋洋,在闞澤懷裡來回晃腦袋。貓薄荷草捏捏他鼻尖,問:“還氣嗎?”
“氣什麼?”司景說,“不氣了。”
貓崽子的心胸很寬廣。那人說了他壞話,他也報複回去了,這就算扯平。自然不會再困擾到他。
闞澤喜歡他這種性子,恨不能把人在院子裡親親抱抱舉高高。
老太太愛貓,在那之後沒見到貓崽子出現,還問了幾遍。
闞澤隻回應說是跑丟了。
這兵荒馬亂,上哪兒去找去?老太太心疼的不行,歎了好幾天的氣。
不過很快,她便沒心思再去想一隻貓了。中秋前後,附近傳來消息,恐怕他們所在的城市不過半月就能被攻破。這下老太太是徹底不能安心了,連日叫人收拾了東西準備南下奔赴港口,隻是闞澤死活不走,她也毫無辦法,隻好將闞澤留在此處,叮囑他要是有危險立刻南行。
從大使館那兒好不容易弄來的一張簽條也給了闞澤,老太太指望著靠這個東西保住孫子一條命。
年輕女人滿心不樂意,無奈闞澤是闞家血脈,她這個兒媳的確比不得闞澤於家中的地位,隻好放下簽條跟著南下。至此,闞家隻剩下兩個看門的,外加闞澤這麼一個少爺,還有司景這麼一隻貓。
府裡沒了彆人,司景時常出門玩耍。偶爾有一天聽見外頭有人匆匆忙忙砸門,伴隨著哭喊聲,尖聲叫著救命,兩個看門的都不敢去開,司大佬不管這些,一下子把門拉開了。
外頭跌跌撞撞栽進來的是個姑娘,年紀不大,還紮著麻花辮,看著像是附近村子裡的女孩兒。後頭有舉著槍的士兵嘻嘻哈哈追在其後,像是緊追著隻驚惶失措的獵物的鬣狗。
司景把那姑娘拉進來,側耳去聽,那些人都嚷嚷叫著什麼,卻又一句話也聽不懂。姑娘嚇得哆哆嗦嗦,抱著他的腿高聲哭叫,生怕司景看見後麵追著的人多,便把她扔出去不管了。
看門人急的不行,叫道:“小少爺,讓她出去吧!......那些兵要進來了!”
司景垂下頭,姑娘死死拉著他的褲腿,滿臉驚惶,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司景微微蹙了蹙眉,隱約覺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雖然不明白這種滋味是什麼,卻也並不想像看門人所說的那樣把人推出去。這決定幾乎不需要加以考慮,隻一瞬之間,司景開口道:“關門。”
“小少爺!”
“關門!”司景眉毛一揚,“你要是不關,我來關!”
他大步上前,砰的一聲將門關上了。外頭的人高聲叫著,砰砰地砸著門,又是踹又是撞,司景隱約聽到了一聲輕微的聲響,看門人早已經叫起來:“他們準備打槍!......快跑!”
司景拉著那姑娘,猛地閃到了一旁。隨著連串的射擊聲,朱門已經轟然倒塌,那些人迎麵撞進來,哈哈大笑著去抓人。司景皺著眉看了一會兒,瞧見他們拚命往下扒人衣裳,漸漸也明白了這到底是要乾什麼。他們這些貓,要找彆的貓交-配,那也是要講究意願的。
哪兒能有這樣強來的?
這讓司景有些不舒服。他不再收斂,一腳踹過去,踹開一個,剩餘的人都不可思議瞪著他,嘴裡不知在說些什麼,黑漆漆的槍-口全集中在了他身上。趁著這時候,看門人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司景對著這些槍-口,心忽然有些砰砰跳。
這感覺......
他的頭忽然有些疼,倒像是之前也曾經曆過差不多的事。眼前一片慘淡的血色,慢慢有什麼人把這迷霧撥開了,隻剩下那一把槍異常的清晰。
士兵們高聲叫著,拚命扣動著扳機。司景就站在這槍林彈雨裡,卻連身體都沒有彎,隻伸出手,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做了什麼。源源不斷的妖力為他豎起了一道屏障,所有的子彈都被擋在外頭,他的手顫了顫,緩緩抽出了倒下的人身上的一把槍。
槍-口對準敵人。
“砰!”
第一下叩下去後,剩下的都不再有那麼艱難。
世界安靜了。
從外匆匆回來的闞澤親眼看見了這一幕。司景低著頭,注視著自己手上噴濺上來的血,似乎仍然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怔怔看見闞澤,下意識伸手要來抱,卻在想起血跡的瞬間收了回去,茫然地於自己身上蹭了蹭。
“......”
“......”
姑娘低聲啜泣著,貓崽子茫然地抬起頭,與闞澤對視。
闞澤能從他的眼中讀明白。
......怎麼會這樣呢?
為什麼......要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