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晟坐在吧台邊,隻要了杯冰水,透過玻璃杯壁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窺見深邃幽黑的眼睛。
“我給你點杯酒吧?”阿瑪圖拉問。
白晟搖了下頭:“不用。”
“怎麼?”
“要保持清醒。”白晟看了眼腕表,“待會有事。”
“……”阿瑪圖拉若有所思點點頭,沉吟了會兒,終於問:“這世上看你最不順眼的尼爾森倒了,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嗎?”
白晟驀然失笑,儘管那笑容非常短促:“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能有什麼打算。”
阿瑪圖拉反問:“也許能跟你產生點關係呢。你不想成為監察官嗎?”
這話問得很微妙,因為她並沒有提是什麼樣的監察官,普通地區還是十大常任,申海還是其他轄區;無形之中就多了些曖昧與周旋的餘地。
但白晟隻靜靜望著麵前玻璃杯裡漂浮的冰塊,酒廊燈光映著他輪廓清晰的側臉,半晌才淡淡道:
“我對你們現有的監察體係不感興趣。”
阿瑪圖拉收回目光,喝了口酒笑道:“你隻對我們的大監察官感興趣。”
白晟勾了勾刀刻般的嘴角,不置可否。
“帥哥,我還是不懂。”阿瑪圖拉撐著下巴,斜覷他笑問,“亞洲擁有全世界最多的進化者,你一個S級既不去開疆拓土自成勢力,也不與總署合作進軍高層,反而成天倒貼錢給申海市監察處打白工。申海的魅力就那麼大嗎?”
“……”
白晟麵容沉冷安靜,有那麼一瞬間阿瑪圖拉以為他並不想回答,片刻後卻聽他緩緩道:“因為我習慣了。”
“習慣什麼?”
“身為人的身份和牽絆。”
阿瑪圖拉一頭霧水,卻見白晟慵懶地搖了搖頭,似乎對自己這種心態也無可奈何,突然轉身斜坐在高腳椅上,望著身後卡座裡的瑪格特等人,舉了舉杯子。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用一種聊天般的語氣隨意道,“有一天世界局勢突然劇變,進化者與人類注定將不能共存了。”
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望著他。
“選擇人類,進化者將在幾百年內減少繁衍以至於慢慢消失,整體雖然消極,但過程偏向和平,沒有太多矛盾和衝突。”
“選擇進化者,那麼戰爭可能隨時爆發,大規模衝突流血在所難免,進化者人數劇增,伴隨人類大批量死亡。未來地球有相當大的可能性將完全屬於進化者,但也有一小部分可能性是人類用核武器戰勝並消滅了我們。”
白晟話音微停,目光從周圍每張麵孔上一一逡巡而過,沒人能察覺他瞳孔深處那幽深難辨的光。
“你們會選擇站在哪一邊,人類還是同類?”
酒廊鋼琴曲悠揚飄蕩,卡座裡幾個人麵麵相覷。
半晌阿瑪圖拉皺眉道:“……這是什麼極限倫理題,根本不合邏輯,不可能有這麼極端的——”
“聊聊嘛。”白晟漫不經心道,“隻是有點好奇。”
幾個監察官你看我我看你,足足過了好幾分鐘,才響起褚雁細弱的聲音:“……會影響這地球上的動物嗎?”
白晟忍俊不禁,想了想說:“會吧。一旦戰爭爆發,地球上很多生物都會被影響的吧。”
褚雁不吱聲了,席琳端著香檳杯笑道:“好極端的問題啊,對你們幾個S級來說應該很難抉擇,幸虧我這個A級沒有所謂的頭狼本能……嗯,我不喜歡戰爭,但如果真發生戰爭的話,我肯定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同類被屠戮。你呢?”
她坐在沙發裡晃著腳,用腳尖指指阿瑪圖拉的方向。
“……唔,”阿瑪圖拉若有所思地撫摩著下巴,慢慢地道:“我們跟人類都不是一個物種了,這種生死存亡的情況,一般都會選擇自己的同類吧。”
白晟挑眉問:“您的家人朋友都進化了嗎?”
阿瑪圖拉狡猾地反問:“難道爆發戰爭指的是所有人類都必須要死嗎?”
她沒有明說,但白晟知道她的意思。阿瑪圖拉是位高權重的大監察官,不論發生任何情況都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家族,即便家人沒進化,也肯定能在亂世中活下去,這倒不是什麼問題。
“人類。”同為S級的瑪格特卻倚在沙發上笑道,“我選人類。”
白晟問:“為什麼?”
“我的女兒進化不了,出生時就拿隕石給她試過了。”瑪格特頓了頓,垂目淡淡笑道:“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戰爭中長大吧!”
阿瑪圖拉若有所動,神情茫然若失,少頃才點點頭歎了口氣,不置可否。
“你呢,閨女?”白晟轉向褚雁。
褚雁斜倚在卡座扶手邊,一側肩膀被瑪格特伸手摟著,細白的犬牙咬著嘴角,半晌猶豫道:“……小區樓下我喂的那隻三花貓要生了,如果爆發戰爭的話,應該就看不到小貓崽出生了吧。”
可能因為在這麼多高階同類和大監察官麵前發言,能說出的還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褚雁不由有些赧然:“還有家裡親戚和以前的同學,救助群裡認識的朋友,一塊做義工的那家福利院……如果不能跟人類共存的話,是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要跟著消失了?”
沒有人吭聲,隻聽見輕微的呼吸。
“可能因為我隻有B級吧,所以有時候覺得……明明我一直是作為人類出生長大到現在的啊。”
褚雁有些迷惑,小聲說:“那些作為人的牽絆,真的能說放下就放下嗎?我也……我也不知道啊。”
身側燈光微暗,酒廊安靜無聲,卡朋特樂隊的昨日再現如流水般回蕩在空氣裡,白晟眼底映出杯中沉浮的透明的冰。
遙遠海潮中沈酌的聲音仿佛再次從耳邊響起:“……五年前,HRG實驗室發現進化者的大腦會分泌一種神經遞質,讓他們自動形成‘我們與人類並非同一物種’的觀念,越是高階的進化者就越容易被這種化學物質所驅使……”
那無可奈何的蒼涼語調,裹挾在鋪天蓋地漲潮的轟鳴中,越來越響亮明顯、越來越不容忽視,直至於紛亂靈魂中醍醐灌頂。
化學物質。
白晟猝然閉上眼睛,燈光映著半邊輪廓,另外半邊籠罩在明昧不清的陰影中。
“……我說錯了嗎?”不遠處褚雁的聲音如破冰般滲出來,似乎有點忐忑。
白晟睜開眼睛,深深地、長長地呼了口氣,像是要把所有混亂的雜念與迷茫都徹底清空。
然後他笑著轉過身,從高腳椅上伸手大力揉了揉褚雁的頭發。
“沒錯,瞧我閨女這腦子。”他說,“沒被汙染過的就是好使。”
少女躲之不及,頭發被揉得亂七八糟。白晟在瑪格特與席琳的大聲抗議中收回手,看了眼表,長腿一跨從高腳椅上下來:“12點了,有事走了。”
阿瑪圖拉奇道:“你去乾嘛?”
“醫院啊。”
“你都被人用槍指著了還去?!沈酌身邊那麼多守衛!”
“唔。”白晟隨意道,“吃了教訓,從今往後不論在哪兒我都得盯著他。”
他漫不經心地揮揮手,然後雙手插兜走向酒廊大門。阿瑪圖拉目送他那吊兒郎當的修長背影遠去,一手攏在嘴邊大聲道:“你那明明叫stalker!……”
白晟短促地笑了聲,頭也不回消失在了夜幕中。
·
00:15am。
進化者專署醫院。
醫院頂樓一間病房的窗台外,楊小刀背靠著醫院大樓外牆,像無聲無息融入夜色的影子,仰頭望著天穹燦爛的銀河。
他身側就是一扇燈火通明的病房窗戶,窗縫裡正傳來隱約談話,是沈酌在對剛從申海趕來的水溶花等人低聲吩咐:“……做最嚴密的防備措施,如果消息泄露出去的話,全球的極端進化組織都會去攻擊各國的隕石儲存基地,局麵會一發不可收拾……”
水溶花一一記下他交代的事:“都記住了,您也早點休息吧。還有其他事嗎?”
“……”
沈酌沒有立刻回答。
遠方夜蟲聲聲長短,身後病房一片安靜,似乎能聽見輕微起伏的呼吸聲。
楊小刀不由回頭向那扇窗戶瞟了眼,這時才聽見沈酌平靜而沙啞的聲音響起:
“……你們白哥額角擦傷了,明天讓伊塔爾多魔女幫他看一下,彆留疤。”
“我就不去見他了。”
楊小刀有些疑惑,心說白晟額角擦傷了嗎?我都沒注意到?
他這麼想著,剛要回過頭,差點沒嚇一跳。
隻見僅僅兩米外,隔著那扇明亮的病房窗戶,水泥窗台另一端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側影,一條長腿隨意晃在半空,手肘隨意搭在另一腿屈起的膝蓋上,後腦抵著醫院大樓磚牆,眯眼望著無邊無際的夜空。
正是白晟。
“知道了,”病房裡水溶花回答。
腳步窸窸窣窣,應該是幾個手下退出了病房。水溶花臨走前順手關了屋頂大燈,隻留下沈酌病床邊那一盞小燈亮著,剛要退出門去,卻又頓了頓。
“沈酌。”她站在門框邊回過頭,聲音輕而溫和,“其實你知道的,就算告訴白晟未來生殖隔離的事,他還是會選擇維護眼前的和平,不會因此就變成極端戰爭派。對嗎?”
窗台上白晟深邃的側臉籠罩在夜色裡,少頃才聽病房傳來沈酌平淡的聲音:“我知道。”
“那你就沒必要硬把他給推……”
“我該怎麼辦?”沈酌反問,“坐視他離HRG計劃越來越近是嗎?”
水溶花驟然啞口無言,掙紮片刻後有點艱澀:“其實……就算你把那個真相也一並都告訴他,我覺得他也不會……”
什麼真相?
一頭霧水的楊小刀捕捉到了關鍵詞,滿臉疑惑望向白晟,卻隻見白晟望著夜空打了個手勢。
那是你該走了的意思。
楊小刀:“?”
白晟揮揮手,用口型道:“去休息吧。”
“……”
其實楊小刀被打發來的時候白晟就告訴過他十一點半換班,少年眨眨眼睛,雖然不明所以,但溫馴無聲地哦了下,縱身撲進無邊夜色,像隻敏捷的鷹隼,眨眼消失了蹤跡。
水泥窗台外隻剩下白晟一道側影,他略微偏過頭,望著身側那暈黃的窗玻璃。
明明那麼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觸碰。
“……這件事以後不用再提了。”仿佛過了很久很久,窗內才傳來沈酌冷淡的回答。
“人生在世,尋求陪伴本身就一種自私的願望。”
水溶花的歎息飄散在夜風中,良久退出病房,輕輕關上了門。
夜空浩渺,萬籟俱寂,遠方海麵上飄搖著一星燈塔,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白晟整個後背靠在牆上,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應該是沈酌躺了下來,他甚至能聽見對方因為身體疲勞到極點而很深長的呼吸聲。
全世界仿佛隻剩下了那一道呼吸,伴隨在潮汐中一起一伏,與白晟胸腔中心臟的搏動合一為一。
他其實毫不意外。
他早已料到沈酌隱瞞了一部分真相。
當從沈酌口中得知生殖隔離的秘密時,白晟內心其實就已經感覺到了那一絲怪異——因為HRG的所有知情人都太恐懼了,恐懼得簡直違和。
當前全球的進化者不過十萬人,大部分低階進化者就像褚雁一樣,其實是根本不願意與人類開戰的。哪怕在S和A級進化者當中,也存在瑪格特一樣的極少數反戰者,像席琳那樣搖擺不定、隨波逐流的態度才是基本盤。
種族戰爭是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後量變誘發質變的結果,明眼人都能看出,即便現在立刻公開一三百年後將要發生生殖隔離的秘密,最大的危機也隻是那些激進組織去搶劫隕石儲備罷了,爆發全球戰爭的可能性趨近於零。
那麼沈酌為何要匆忙而倉促地拒絕他?
為何要那樣一反常態,極力把一個明明可以成為助力的S級推開?
白晟眉宇微微壓緊,突然想起了卡梅倫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那時他和沈酌兩人剛打破白日夢,從申海醫院負一層的HRG實驗室裡蘇醒,前方正傳來消息說尼爾森身受重傷生死未知;這時卡梅倫突然帶人闖進來,全副武裝針鋒相對,說申海進行的HRG實驗是違法的,要求立刻把沈酌帶走。
當時整個實驗室的研究員都擠在沈酌身後,每一雙眼底都閃爍著隱蔽的恐懼,白晟還以為科學家們害怕現場荷槍實彈的陣仗。
直至今天他才意識到,他們害怕的並不是槍彈。
這些研究員是寫了遺書進HRG的,三年前沈酌差點被拷打致死,這些人匆匆毀掉實驗數據,半夜逃亡來到申海;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多麼險惡的風浪都見過了,不可能再對卡梅倫那點兒槍支子彈就害怕成那樣。
他們恐懼的是其他東西。
——在這個時間跨度長達30年的、被鋼絲懸起的龐大基因計劃中,隱藏著一個最為核心、最為深刻的真相,比生殖隔離更加關鍵,比他們的性命更加重要。
不論是沈酌還是其他研究員,他們都竭力抗拒外人接近這個真相,全神戒備時刻警惕,所以在很多細節上才會那樣違和反常。
到底是什麼秘密呢?
身後窗戶裡的氣息平緩悠長起來,像在漫長的顛沛流離中,暫時得到了片刻安寧。
白晟靜靜坐在外窗台上,一牆之隔觸手可及,心跳與呼吸漸漸合拍,像靈魂中不受控製的那根弦與對方共振貼合在一起。
懷揣火種如暗夜獨行,舉目前方空茫岑寂。他把兩手枕在腦後望著夜空,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這樣其實也算在陪伴著他吧?
長夜輕風掠向大海,白晟偏頭看向昏暗的窗欞,抬手用指尖拂過虛空,像冥冥中撫過那沉睡中無知無覺的熟悉麵容,許久才無聲而溫柔地歎了口氣。
·
與此同時,十餘裡外海麵上。
巨浪咆哮拍打礁石,掀起森寒的浪花。幾個高階進化手下肅立在身後,榮亓的身影停在半空中,視線眺望遠處夜幕中的醫院大樓,挑眉喃喃道:
“看得真緊啊……”
手下皺眉請示:“要等那個白晟離開嗎,榮先生?”
“他不會離開的。”榮亓多少有點感慨,搖搖頭轉過身:“走吧,至少我們還有一個目標,不算一無所獲。”
手下緊隨其後,隻聽榮亓懶洋洋的笑聲消失在海風裡:“那位總署長閣下應該就容易多了……”
幾道身影很快消失在海上,無聲無息融入夜色,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