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沈如斟關於全人類平等進化的夢想真能實現,那麼有朝一日,人類將永遠不再受到很多遺傳疾病的折磨,癌症這個詞將在她手上徹底變為曆史。
所有人都翹首盼望著001號地外精神體附身於容器的那一天儘早到來。
但卡梅倫卻發現,那段時間沈如斟突然一反常態,漸漸開始拖延項目進度。
她越來越經常地站在培養箱邊,對著那個從誕生起就絲毫沒有改變過姿勢的幼兒,注視著那張青灰色僵冷的人造麵容。
她的眸底閃爍著一絲隱秘的猶豫和遲疑。
那天清晨當卡梅倫結束徹夜工作,準備起身離開實驗室時,卻看見自己的母親站在培養箱邊,眼神仿佛在盯著容器,卻又好像透過了這具蒼白的人造軀體,凝視著虛空中不可見之物,淡薄晨靄將她側影勾勒出了一道冰冷的輪廓。
“母親?”卡梅倫站住腳步,內心生出一絲不對,片刻後走上前:“你怎麼了?”
“……我在想一件事,”沈如斟慢慢地道。
卡梅倫皺起眉,聽見她問:“……人類真的生而平等嗎?”
“正因為人類先天不平等,才需要我們從後天追求平等的進化,HRG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此啊。”卡梅倫滿心疑竇,“你這段時間是不是太累了,母親?”
沈如斟搖了搖頭,終於收回望向人造容器的視線,定定地轉向長子:
“我們真的可以相信那個地外精神體嗎?”
卡梅倫這才明白母親的疑惑從何而來。
關於人類是否可以相信001號地外精神體的問題,其實在研究院內部已經爭論過很多次了,利弊被反複衡量,定論也早已做出。HRG項目取得這麼多驚人的成果之後,其實現在上頭已經沒人對此有爭議了,沒想到沈如斟竟然還在思考這件事。
“目前為止001地外精神體帶來的文明資料都是對人類非常有利的,已經證實了它巨大的實用性。”
卡梅倫又想了想,謹慎地道:“但如果將來有需要的話,我們也可以把地外輻射儀開到極限值,在很短的時間內燒死它,這並不是問題。或者也可以讓喬主任啟動自毀程序,把這具人造軀體徹底溶解成細胞液,隻是動一下手的事而已。”
沈如斟沒吭聲,仿佛在出神。
“所以你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想法呢,母親?”卡梅倫終於忍不住問。
沈如斟深深吸了口氣,沒有回答,隻搖了搖頭。
“我有時候會想……地外文明帶給地球的當真是禮物嗎,高維文明是否意味著高維個體就一定達到了人類渴望的平等?”
“為什麼先天不平等這件事會存在於自然中?”女科學家的聲音如同夢囈,幾乎輕不可聞:“我們強行追求的後天平等,會不會從自然層麵來說,反而變成了另一種混亂和不公平?”
沈如斟仿佛陷入了某種光怪陸離的荒誕思緒裡,卡梅倫望著她,從未見過自己鋼鐵般理性的母親變成這樣,一時間竟有種難以置信的錯愕,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你覺得現在還不到時機的話,也許我們可以暫緩HRG的項目進程,把001地外精神體附著於‘容器’的時機往後延……”幾番欲言又止後,卡梅倫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茫然地建議:“這個項目隻有我們的實驗室具備條件,華盛頓那個秘密基地根本沒有一點進展,所以就算我們再往後拖一兩年,也不是什麼很大的問題……”
沈如斟搖搖頭。
“做不到。”她低聲說,“項目太大了。上麵的人也在看著。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卡梅倫明白他母親的意思。
HRG是沈如斟領導的,但不是沈如斟的個人財產,絕對輪不到她想叫停就叫停——何況還是這種沒有任何理由、完全彆出心裁式的叫停。
“我試試吧,也許可以暫緩一點時間。”沈如斟彆過頭去,晦暗天光中她麵頰泛出白玉般剛硬的質地:“如果001精神體真有危險性的話,我會對這個培養箱啟動自毀程序的。”
她聲音不高,但卡梅倫知道她這句話並不是說說而已。
沈如斟是個有著絕對意誌的女人,她堅定、果決、從不瞻前顧後,從不在意世俗道德的評價與利祿功名的得失。
“你下周去華盛頓那個基地……”
沈如斟剛要叮囑什麼,突然話音頓住了,隻見走廊遠端的落地窗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呆呆地站在那,仰頭望著他們。
是沈酌。
這孩子是怎麼一個人跑進實驗室的?
沈如斟上前將小兒子一把抱了起來,見他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小睡衣,捏捏手發現果然有點兒涼,鼻頭還一吸一吸地,看著有點像要感冒了的樣子。
“你又自己跑出來了?”沈如斟捏著他的鼻頭問。
HRG實驗室與安全層是有地下通道相連的,通道儘頭隻有一道安全閘門,可以輸入密碼開啟。最近不知道是工作人員疏忽忘記關閘門,還是沈酌自己偷偷窺見了密碼,竟然連續跑出來兩次,所幸上次他剛鑽出地下通道的門,就被沈如斟當場抓獲,像拎小貓崽一樣拎了回去。
沈如斟抱著小兒子要回辦公室去拿衣服,但卡梅倫已經脫了外套,三兩下包裹住弟弟,隨便掖了掖他的小脖子。
“昨天在花園裡玩螞蟻,下雨淋到了。”卡梅倫言簡意賅道,“還被螞蟻咬了。”
沈如斟攤開他的小手掌心一看,果然有幾個紅點,但有被工作人員上過藥的痕跡。
“救救……糖,糖。”沈酌在母親懷裡比劃,又望向哥哥,鸚鵡學舌地重複:“氣味受體……腎小球……球簇……”
——螞蟻觸角內的氣味敏感神經細胞機能居自然界前列,且氣味受體的神經末梢與腎小球簇接觸。
這是昨天花園裡卡梅倫訓斥他的話。
把這麼多信息排出正確語序簡直是地獄級難度,卡梅倫在聽弟弟第三遍磕巴“氣味敏感神經細胞機能”時終於受不了了,剛要不耐煩地逐字重複教他,沈如斟卻一搖頭,示意長子不用。
“慢慢來,不用急。”她拍拍小兒子的背,“人活在這世上,不一定非要用語言才能說話,不想說也沒關係。”
沈酌立馬不說了,軟軟地趴在母親懷裡啃手指頭,有一點小開心。
卡梅倫示意母親讓自己來抱弟弟:“您已經在實驗室待一天一夜了,早點去休息吧,我送他回去。”
但沈如斟還沒放手,小沈酌立刻勾住母親的脖子,默默眼圈一紅。
“……”
也許是因為那隨時將要掉落的淚水,沈如斟看著數日不見的小兒子,罕見地猶豫了片刻。
“算了,我送他回安全層。”她歎了口氣,低頭對小兒子加重語氣:“最近不準往實驗室亂跑,明白了?”
小沈酌點點頭,溫馴地俯在母親肩上,沈如斟抱著他,順著清晨的長廊走向前廳。
彼時天際剛露出魚肚白,青灰天光越過落地窗,拉長了母子倆斜斜的背影。小沈酌窩在母親懷裡,從肩頭向後張望著兄長,直到刷卡出了前廳大門時,才抬起小手揮了揮,說:
“哥哥再見!”
卡梅倫怔了下。
那四個字非常清楚,非常流暢,完全是正確的語序,像一口氣練習過很多遍。
小沈酌清澈的眼睛一直望著他,隨著腳步漸漸遠去,慢慢消失在了薄紗般飄渺的晨靄中。
這一幕場景後來在卡梅倫的回憶中出現了很多次,所有細節曆曆在目,包括徹夜工作後母親淩亂的頭發,弟弟側臉上枕頭壓出來的紅痕,連那帶著奶氣的尾音都清晰在耳。
因為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聽見小沈酌說話。
數天後,卡梅倫飛往華盛頓,去聯合國下屬的那座研究基地收集信息和數據交換。
他原計劃待八周,但所有事項交接順利,便提前數天飛回了HRG實驗室。
慘案就在他回到實驗室的那一天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