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心裡藏了一個人!”孔福生篤定地說。
卓禹馳心裡一怔,手上的動作不穩,酒潑灑在桌子上。
幅度不大,並未引起同學們的注意。
他麵上有片刻的凝滯,在他低頭處理桌麵潑灑出來的酒時,那些不該冒出來的情緒已經悉數被他收回,再一抬頭,卻是任何人也瞧不出破綻的淡定嬉笑。
“是麼,那你猜對了,剛才希文說我不喜歡他,那是因為我喜歡你。”
噗——
全場大笑。
孔福生當場被卓禹馳表白,窘得麵紅耳赤,卻還不甘示弱地硬著頭皮開玩笑,“那可惜了,你早點跟我表白啊,要是我還沒和我老婆結婚,那我指定選你了。”
這一來一回的對話,笑得同學們前俯後仰。
眼看話題歪了,孔福生板正臉龐,“好啦好啦,大家彆開玩笑了,我說真的,卓禹馳啊,你是不是心裡有人?是不是咱們老同學?”
孔福生這話一出來,大家立即將目光轉向一直沒發言的吳雨靜。
現場沒結婚又沒對象的人,隻剩下卓禹馳和吳雨靜,這要是還聽不出孔福生話裡的意思,那耳朵可以捐了。
更何況以前卓禹馳和吳雨靜還有那麼點小九九,這兩人莫不是真有情況?
吳雨靜紅著臉沒吭聲。
她現在不比年輕時候那樣有脾氣,在社會上打拚幾年之後,她比學生時代的性情沉穩一些,整個聚會她隻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大家聊天,並不過多的參與。
期間,她偷偷看了一眼歸希文。
歸希文現在大概真的很幸福,從前眉眼淩厲的人,如今眉梢眼尾都帶著淡淡的溫暖的笑意。
她也偷偷看了一眼卓禹馳。
卓禹馳這麼多年似乎一直沒變,不管是外貌還是性情,和大學時候幾乎沒什麼兩樣。
這是一個情緒一直相當穩定的人,也是一個不會輕易交心的人。
吳雨靜以前做學生的時候不懂,隻覺得卓禹馳這樣溫柔的性格很好相處,比歸希文討喜得多,在社會上曆經不少人事之後,才發覺卓禹馳這樣的人才是最難相處的。
歸希文以前隻是脾氣暴躁,冷漠寡言,看著不好相處,實際上相處起來會發現,歸希文要真誠得多,卓禹馳相比之下沒那麼真誠。
這種不真誠表現在卓禹馳從來不輕易袒露內心的想法。
他就像一個時刻保持理性的人,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麼樣的朋友,很清楚哪些人不能交心。
他對他自己的人際有著絕對掌控,那些和他成為真正朋友的人,都是獲得他心裡認可的,有些人從一開始就被他排除在外。
吳雨靜也是後來才領悟到,她大概一開始就是被卓禹馳排除在外的人。
也難怪當年孔福生想撮合她和卓禹馳不會成功。大概卓禹馳從來沒有考慮過她,一次也沒有。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比以前要通透得多。
對於卓禹馳這種人,強行融入是融入不進他的生活中的。
吳雨靜笑著打圓場,“孔生啊,你這話就有些不著調了,現在咱們卓同學功成名就,條件又這麼好,真暗戀哪個女同學,難道能不采取行動麼?”
“你就彆瞎操那個紅娘的心了,再過幾年都快要進入新世紀了,你思想彆這麼保守,不結婚不談對象也沒什麼,你看我不也是麼,一個人生活挺輕鬆自在的。”
吳雨靜這個當事人出來發話,委婉的言辭斷絕了孔福生做媒的心思,桌麵上的老同學們也就沒好意思再起哄。
話題很快轉移到彆處,一片觥籌交錯中,卓禹馳朝著吳雨靜方向望了一下,淡淡一笑。
吳雨靜也回以淡淡一笑。
無聲無息中,仿佛與過往那些恩怨和解。
同學聚會愉快的結束。
回去途中,卓禹馳感歎:“吳雨靜成長不少。”
歸希文接話:“是啊,大家都在改變,隻有你一成不變,你到底怎麼想的?”
其實歸希文並不常常和卓禹馳聊這些問題,每個人的感情都是很私人的事情,如果卓禹馳願意告訴他,應該會主動開口。
可是這麼多年來,歸希文再也沒有從卓禹馳口中聽到關於感情的問題。
上一次聽卓禹馳談起感情,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還在林業局上班,而卓禹馳還快樂地做著出租車司機。
卓禹馳在某天突然告訴他,自己喜歡上一個隻見了一麵的姑娘,不知道對方姓名、地址和聯係方式,也不知道從哪裡再去見第二次。
他永遠記得卓禹馳那時候興奮的神情,大概真是他喜歡的姑娘吧,隻是聽說最後也沒找到人。
後來一次,再聽起卓禹馳談感情,是劉小姐那次,那次似乎顯得不那麼真誠,最後不知怎麼就沒了後續。
從那之後,卓禹馳再也沒有主動談起自己的感情。
現在連張濤都有了對象,卓禹馳依舊不動心思,歸希文也有些看不懂了,“你是打算不結婚嗎?”
卓禹馳愣了很久,沒有回答。
他確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腹中千萬條理由,話到嘴邊卻總顯得蒼白。
千回百轉之後,卓禹馳笑了笑,熟練地轉移了話題:“明天張濤帶對象回大院?我早點過去,先去你家看看欣欣。”
歸希文知道他避開了問題,輕輕搖搖頭,不再追問。
第二天上午,卓禹馳拎著水果去歸家的時候,正巧碰見顧櫻在門口送客。
對方是孟懷容,卓禹馳也認識。
送完客人,顧櫻將卓禹馳請進來,問他:“還記得懷容嗎?”
卓禹馳進門,探看一圈,發覺歸欣欣不在,才回道:“記得,以前一起吃過飯。”
顧櫻想起那次吃飯的初衷,不由笑了,“其實那次也是有目的,本來想撮合你和懷容,但是你表明喜歡劉小姐,後來也沒見你對劉小姐有行動。”
如今孟懷容和劉小姐都找到了歸屬,卓禹馳卻還單著。
“怎麼,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嗎?”顧櫻問。
卓禹馳有些意外,顧櫻以前不怎麼和她談這些問題,他輕輕笑起來,“你們夫妻倆是怎麼回事,昨天希文來問,今天你也來問。”
顧櫻也跟著笑起來,“還不是昨天希文回來之後自己擱窗戶邊獨自反省了好久,他心裡大概覺得你不願意跟他交心了吧。”
卓禹馳心裡一怔,否認:“沒有那回事。”
“是呀,我也是這麼勸他的。”顧櫻接過話頭,“他心裡其實也明白,隻是很擔心你的狀態。”
“你這麼多年也不談你的感情生活,也不和人說,他作為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人,大概也希望看到你能有個幸福家庭,能有個知冷暖的人體貼你。”
卓禹馳靜靜聽著,突然問:“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顧櫻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那當然,我們大家都是這麼認為的,前天張濤還交代希文讓他勸勸你呢,張濤現在有了對象,雖然喜歡在你麵前嘚瑟,卻也在關心你,大家都在關心你。”
卓禹馳沒吭聲,目光不自在地轉向窗外。
半晌之後,才從喉嚨裡發出悶悶一聲“嗯”。
幾天後,卓禹馳罕見地接受了生意夥伴介紹的姑娘。
這舉動著實驚呆了大家,不隻生意場上的人十分納悶,張濤和歸希文也都很是震驚。
從前有人給卓禹馳介紹異性,卓禹馳總是不著痕跡把人拒絕了,沒見過他對哪個姑娘另眼相待,這會兒怎麼同意了?
歸希文覺得可能是前兩天和卓禹馳談了這個問題,卓禹馳自己回去之後大概好好思考了一下,做了人生規劃。
張濤則認為卓禹馳這家夥肯定是看到他和他對象恩愛,心裡羨慕,才迫不及待接受了生意夥伴的介紹。
不然卓禹馳怎麼早不接受晚不接受,偏偏在他帶著對象回大院之後接受?
不管怎麼樣,這下終於有姑娘能讓卓禹馳稍稍動心,張濤和歸希文都為他感到高興。
在得知卓禹馳已經和對方姑娘約定好第一次見麵的時間之後,張濤給卓禹馳出主意,非得讓卓禹馳買一束花送給人家姑娘。
“現在小年輕們見麵隻流行送花,其他都過時了,你聽我的,準沒錯!”
“聽說對方也是個見過世麵的女人,長得又漂亮,隻有鮮花才能配美人嘛。”
卓禹馳受不了張濤的嘮叨,開著車在城裡逛了半圈,最終在一家偏僻的花店門前停下。
花店裡走出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老奶奶見人來買花,用著不甚清晰的語氣問道:“你要買哪種花呀?”
“玫瑰。”卓禹馳說。
老奶奶緩緩回頭朝裡麵吩咐:“老頭子,包一束玫瑰。”
吩咐完之後,老奶奶揚起一張滿是褶皺的臉,笑著道:“小夥子你趕時間嗎?”
卓禹馳輕輕搖頭:“不趕。”
老奶奶這才放心了。
她一家花店已經開了好多年,在鮮花還沒有流行起來的時候她就和自家老頭子開了這家店,那時候生意好,挺多年輕人大老遠來一趟,就為了在她店裡買一束鮮花。
現在城區中心花店越來越多,走兩步就能瞧見花店,她這個地方比較偏僻的花店逐漸沒了生意,有時候一天都來不了一單,不過是憑著愛好與熱情,依舊開門營業。
反正老兩口閒著也是閒著。
隻不過現在老頭子的手腳不如以前靈活,包紮一束鮮花比較費時間,所以她碰上客人,總得多嘴問問對方趕不趕時間。
若是趕時間,她便催催老頭子。
老奶奶邁著蹣跚的步子朝店裡麵走,她想搬一把小板凳出來給這位年輕人坐坐。
卓禹馳看老奶奶要往店裡走,突然問道:“老奶奶,您還記得我嗎?”
老奶奶回過頭,渾濁的目光在他身上掃視兩眼,搖頭:“不記得了,那麼多客人,我記不過來,現在上了年紀,記憶力不好囉!”
卓禹馳輕笑,“我以前也在你店裡買過玫瑰,那時候您頭發還是黑的呢。”
老奶奶也跟著笑起來,露出一排缺了門牙的幾顆稀鬆牙齒,“這都多少年啦,老咯。”
聽聞是老客,老奶奶心裡漾出絲絲溫暖,儘管市場已經淘汰了她這一批跟不上時代的人,但總有人記得當初從她花店裡買花的那一份喜悅。
這大概也是她和老頭子堅持開花店的原因吧。
老奶奶慈愛地問:“你當時是買給你愛人嗎?”
她頭發還黑著的時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很多年前的人們還不流行送花,那時候鮮花的價格也貴,一般人送不起。
若不是愛人,恐怕沒有男人會特意買玫瑰。
卓禹馳愣了愣,才回:“是喜歡的人。”
“哦。”老奶奶了然地笑了笑。
正要追問,店裡熟悉的腳步傳出來。老爺爺捧出一束玫瑰,遞給老奶奶。
老奶奶接過來,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然後遞給卓禹馳,“好啦。”
“謝謝。”卓禹馳接過花,付了錢要走。
老奶奶叫住他,又問:“小夥子,那你現在也是買給喜歡的人嗎?”
卓禹馳脊背猛然一僵。
他背對著花店,垂下頭去看手中捧著的鮮豔玫瑰,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一瞬間,往昔很多記憶湧上心頭。
那些被壓製著的、不允許出現的、隻在某個半醒半夢之間才偶爾閃現的記憶,如潮水般朝他湧來。
他記起當年那天他來買花時的天氣,他記得這條街旁邊熱鬨的市井氣息,他也記得當時的忐忑心情。
他怕對方不接受,甚至想了一個笨拙的借口。
他說那是她幫助過的孕婦送給她的。
他那時候像所有陷入戀愛的平凡男人,麵對女孩子會緊張,會不知所措,會拚命掩飾,會丟掉平日裡慣常的理性與冷靜。
他也幻想過和她的以後。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想這些事情。
可惜這些曾經令他無比幸福的瞬間,後來全成了折磨他的枷鎖。
他有他的原則,他不會和自己朋友有糾葛的異性產生任何聯係,這也是吳雨靜從一開始就被他排除在外的原因。
偏偏他遇上了顧櫻,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
他時常在想,如果當初能一眼認出顧櫻就好了,那樣的話,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直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了第二次。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荒唐的事情竟然能發生兩次。
也就是在那之後,他心如死灰,不準備再掙紮。
可歸希文是他最好的朋友,顧櫻是歸希文的妻子,一股強烈的道德感抑製著他那些從前鮮活又深刻的記憶。
他已經好久不去想從前那些事情了,似乎腦海裡蹦出這種想法,也是一種負罪。
明明他也想擺脫,可又無法擺脫。
這種揪扯在負罪與本我之前來回流轉,糾纏越來越深。
他隻能謹慎地收拾自己那些不為人知的心情,不讓身邊任何一個人知道。
他原本是想抱著這樣心思過一生,卻不想周圍人都開始為他擔憂。
可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應承不該應承的局,與素未謀麵的女人相約。更可怕的是,將玫瑰送給不喜歡的人。
這不是明智的選擇。
不必要搭上另外一個女人。
卓禹馳返身,笑著將玫瑰花遞給了一臉懵的老奶奶,轉身瀟灑地走遠。
如果一定要做一個選擇。
他寧願緊緊抱著那些不為人知的心事。
獨自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