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傅的早餐攤上擠滿了人,密密麻麻,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張濤擠進人群,從案台上端了兩碗豆花,側著身子退出來,大大喘了口氣。
將豆花往桌子上一擱,他扯了扯貼在身上的濕汗衫,不耐:“這天太熱了,吃個早餐能流兩斤汗,什麼時候才能涼下來啊。”
對麵沒有聲音。
張濤自顧自地端起豆花喝了一口,吐出一圈熱氣,嘖嘖嘴道:“哦對了,跟你說個事兒,今天下班後我沒空陪你去打台球,我得去幫張闊搬家。”
“你說張闊這家夥,平時看著悶不吭聲,沒想到還挺有魄力,說辭職就辭職了。不過他幾斤幾兩咱們都有數,現在做生意的人那麼多,他這個決定真的有點冒險。”
“我爸媽知道張闊辭了職,回家給我做了好幾天的工作,生怕我學著張闊瞎折騰,他們怕是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個心思。”
“再說了,張闊現在成了家,當然有壓力,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連個對象都沒有,我不急。現在這小日子過得也挺好,我蠻知足的。”
張濤囉嗦一大堆,對麵的人沒回一句。
終於意識到不對勁的張濤抬眼看了一下對麵的歸希文,見他神情恍惚,掏出五根手指在他麵前晃了晃。
“怎麼,還沒睡醒啊?快吃吧,再耽誤一會兒你等下去林業局就要遲到了。”
聽到張濤的催促,歸希文混混噩噩的雙眼終於逐漸變得清晰,他抬頭緩緩望了一下四周,麵帶疑惑:“這是王師傅的早餐攤子?”
這一句發問把張濤逗笑了。
張濤埋頭一口喝光豆花,“得,看來是真沒睡醒。”
望著眼前年輕了好幾歲的張濤,歸希文一時有些恍惚。
他已經很久沒和張濤一起來王師傅攤子上吃早餐,自從和顧櫻結婚後,通常是和顧櫻一起,或者在家裡做了吃。
怎麼今天特意和張濤一起?
這感覺,似乎又回到剛畢業那會兒。
歸希文正疑惑地望著四周一切既熟悉又不太熟悉的事物,腦海裡突然開始回蕩張濤剛才的絮絮叨叨。
他聽得不太清晰,隻隱隱記得張闊的名字被高密度提及。
“張闊?你剛才在說張闊嗎?”歸希文一臉猶疑地問。
張濤擱下筷子,臉上憤憤然:“行啊希文,我剛才說的話你是一句都沒聽啊!”
“得得得,不跟你廢話了,你隻要知道我今天下午要去給張闊搬家,沒時間陪你去打台球,下班了彆等我,你自己去。”
“對了,聽說公交站台那邊的台球館有點亂,你最近彆去了,去南邊那一家吧,遠是遠一點,但沒那麼多事。”
張濤說完,大大咧咧把手邊的包子塞進嘴裡,遲遲沒等到回應的他再次忍不住看向對麵。
對麵的歸希文臉上有些古怪,良久才發聲:“張闊還活著?”
噗——
張濤差點被一口包子嗆死。
他拿起旁邊吊壺裡的涼白開,狠狠灌了幾口,猛咳幾下,平靜下來後不可思議地望著歸希文:“我說希文呐,雖說他耽誤了我陪你去打台球,但你也不用這麼咒人家吧?”
歸希文沉默了。
張濤似乎不像是在說謊。
周圍的一切也都不太對勁,他好像真的回到了才畢業的那一年。
怎麼回事?
歸希文沉著臉盯著桌麵的豆花,腦子裡有些亂,一口沒喝。
張濤見了,隻覺得今天的歸希文格外奇怪,他將豆花往歸希文麵前推了推,“快喝呀,早涼了,不怪我沒提醒你哈,你還得騎車去林業局呢,你再不抓緊點時間,今天肯定要遲到!”
林業局?原來他現在還在林業局上班?
歸希文思緒飄遠,回想起剛畢業那會兒的事情。
是了,當初和顧櫻結婚後沒多久就去了林業局報到,後來還在林業局家屬樓新房子裡住了一段時間。
回想起那段時間,說起來和顧櫻還有點生疏呢。
歸希文不禁笑了。
端起豆花喝了個精光,站起身朝張濤使使眼色:“走吧。”
兩人從老王的早餐攤子上離開,在即將分岔的路口,歸希文突然問:“你剛才說要幫張闊搬家?他為什麼要搬家?”
張濤心梗了,“你剛才真的是一點也沒聽,全在神遊了是不?張闊都從廠裡辭職了,他要去做生意,自然沒法再跟著他爸媽一起住。”
歸希文眉頭一皺,“張闊要去做生意?”
這點有些出乎意料。
歸希文記得在以前的記憶中,張闊娶了明雪之後,很快從從小組長升為車間主任,再由車間主任升為生產部經理,直到去世前一直老老實實呆在廠裡,怎麼現在卻要去做生意呢?
好像和以後的發展挺不一樣啊?
歸希文頓時有些恍惚。
他是重生,還是什麼狀況?
如果是重生,怎麼還會發展出與記憶裡完全不同的路線?
見歸希文又陷入迷迷糊糊的狀態,一旁的張濤有些著急:“希文呐,我看你今天不太對勁,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張濤是真的覺得歸希文有些不太對勁,張闊從廠裡辭職這件事,大院裡不是人儘皆知麼?
歸希文早就知道了的事情,怎麼現在反而搞得完全不知情?
“你要不今天就請假吧,回家好好休息,嚴重的話去醫院檢查檢查。”張濤提建議。
歸希文沒吭聲,隻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張濤小心翼翼湊近,猜測:“你是不是又和大嫂吵架了?”
聽到“大嫂”二字,歸希文立即從煩亂的思緒中抽離。
是了,這個世界還有顧櫻呢。
他臉色恢複如常,拍拍張濤的肩膀:“我沒事,我先回去看看你大嫂。”
歸希文轉身瀟灑地走了,留下張濤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歸希文剛才說什麼?說要回去看看明雪?
我的老天爺,歸希文不是向來不待見明雪嗎?這兩口子的感情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張濤一邊往廠區走,一邊摳著頭發深思:“這兩口子天天鬨矛盾,天天吵架,難不成吵架還吵出感情來了?奇怪。”
——
歸希文步伐匆匆地往家裡走,大院裡一切都沒怎麼改變,還是從前那副格局,他熟門熟路地拐進家門,卻在門口瞧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他看著明雪從裡麵著急忙慌地出來,一時間眼神諱莫如深。
明雪居然在他家裡?明雪來他家做什麼?
心裡這樣想,嘴下情不自禁出聲:“你來做什麼?”
語氣不疾不徐,很有一股不歡迎的味道。
明雪瞧見歸希文也沒打招呼,隻按著自己的節奏匆匆檢查布包裡的東西,聽到這一句,她才終於有動靜。
緩緩抬頭,瞥向歸希文:“你又想跟我吵是不是?我趕著去單位,沒時間,請你讓開一點。”
撥開擋在身前的歸希文,明雪抬了抬手中的包,昂首挺胸,邁著大步走出去。
看著明雪走遠的背影,歸希文麵沉如鐵。
明雪簡直是莫名其妙,來了他家也不給個解釋,這麼趾高氣昂,做給誰看,給他看嗎?
歸希文心裡憋著一股氣,不甚滿意明雪這樣挑釁的語氣。
以至於走進屋子裡,臉色比煤炭還黑。
張冬玲在廚房裡收拾碗筷,聽到客廳中有腳步聲,連忙走出來查看,一瞧來人是歸希文,眉頭立即皺起來:“你怎麼還沒去單位啊,都這個時候了,你再不去就來不及了吧?”
“哎喲,這是新單位呀,你才沒去多久,不要給領導和同事留下一個隨便遲到的印象,我叮囑你多少次了,在新單位要好好表現。”
“既然你不願來廠裡和你爸一起做事,你去了新單位就要努力上進嘛,天天遲到可不是事兒。”
張冬玲一出口,歸希文立即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嘮叨勁,他沒接話,依舊沉著臉,指了指門外方向,“明雪剛才過來做什麼?”
張冬玲:?
張冬玲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歸希文心裡還介懷明雪剛才那副高莫名高傲的態度,明明她退了婚約之後兩家就沒了來往,怎麼明雪突然出現在他家裡,還一副如此強勢的態度?
歸希文冷著臉重複一遍:“明雪來家裡做什麼?”
張冬玲一副見了鬼的模樣望向歸希文:“你在說什麼?明雪不是本來就在家裡嗎?”
這下輪到歸希文犯疑惑了,“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冬玲慌慌張張地在圍裙上將沾了水的手擦乾,上前拉住歸希文的胳膊,仔細盯著:“希文,你是不是昨天和明雪吵架吵糊塗了,明雪不在我們家還能在誰家?”
歸希文眸子一顫,從張冬玲的話語隱隱猜到一種可能,心裡卻始終不敢相信這種可能。
良久,他才鼓氣勇氣,朝屋裡四周掃視一圈,問:“小櫻呢?”
張冬玲:?
張冬玲滿臉不解:“誰?小櫻是誰?你說哪個小櫻?”
“希文啊,你今天說話怎麼奇奇怪怪的?”
歸希文一張臉沉默下來,他沒搭理張冬玲的追問,反而抬步走向房間。
房間裡和原來的擺設全都不一樣,靠床的梳妝櫃上立著一張結婚照的相框,照片上麵沒有顧櫻的麵容,和他並肩而立的人是明雪。
歸希文幾乎全身發涼,猶如血液裡混著冰,冷氣從毛孔中透出來。
他顫抖著將相框拿起來,一雙眼沉默地盯著。
陡然間,抬手砸了。
聽到臥室裡傳來一陣劈啪的聲音,似乎有東西打碎,張冬玲慌忙趕過去,探出腦袋:“喲,結婚照怎麼碎了?”
張冬玲連忙從一片玻璃渣中將完好的底片抽出來,輕輕拭去上麵的雜塵,小心翼翼收拾進抽屜:“你們就這一張結婚照,明雪寶貝著呢,要讓她知道,準要吵一架。”
“幸好底片沒壞,這相框碎了就碎了吧,改明兒重新買一個就是。”
張冬玲沒去追問這相框怎麼突然碎了,隻連忙拿了掃帚過來,準備打掃碎了一地的玻璃渣。
“這玻璃渣得趕緊處理乾淨,明雪愛乾淨,回來要是看到了,又得跟你扯皮。”
張冬玲正掃著,一抬頭,瞧見歸希文拉開抽屜,利索地抽出照片,撕成四片。
“哎喲喲!你這是乾嘛!”
張冬玲把掃帚往旁邊一扔,著急上前去搶,卻沒來得及。
照片在她手上時,已是支離破碎的四塊殘片。
張冬玲氣得拎起拳頭直往歸希文胳膊上砸,邊砸邊指責:“你這是做什麼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明雪的脾氣,你是不是不想好好過日子了?”
“你把結婚照都撕了,明雪下班回來知道這事,非得跟你鬨,你到時候怎麼收場?”
張冬玲一臉為難地將四塊殘片按著順序擺在桌上,拚湊出完整的樣子,捏著下巴琢磨:“這照片拿去照相館的話,還可以修複嗎?”
都撕成這樣了,恐怕是沒辦法修複了。
張冬玲盯著桌上的照片,想發脾氣又發不出來,心裡隻剩下一片悲哀。
她後悔了,當初不該答應這門親事,不該逼著歸希文去娶明雪。
自從明雪嫁進來之後,家裡的爭吵就沒斷過,歸希文一直不待見明雪,她是知道的,當初的訂親也是她做主答應下來,歸希文一直不同意。
可當時明雪父母已經上門好幾趟,而且明雪本人看起來也乖巧懂事,都是一個大院裡的人,知根知底,明雪父親也是副廠長。
論家室論相貌,明雪和歸希文處處都相配。
兩家結親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大院裡的祝福,這件事大家都看好,唯獨當事人歸希文不滿意。
張冬玲總覺得歸希文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明雪條件這麼好的女孩子,歸希文還處處挑毛病,真是不惜福。
後來林業局的通知下來,歸希文拿著報道文件和她談過要退親的事情。
歸希文那次態度很堅決,這是她頭一次從歸希文身上感受到他已經是個大人,是能夠為自己將來考慮的大人。
她那次其實也猶豫了,可第二天明雪上門,表示和歸希文有過夫妻之實。
歸希文為自己辯解過,但她沒相信歸希文。
因為這事在大院裡傳開了,她相不相信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歸希文就算不想娶也得娶,明雪的名聲壞了,歸希文從此沒有任何可以逃脫的理由。
婚後兩人一直不同房,歸希文寧願跟歸希武擠在一張床上,也不願去婚房裡。
明雪受不了歸希文的冷落,三天兩頭從小事上找麻煩,歸希文不理會明雪,明雪便以此為由頭,鬨得更凶。
每次鬨到最後,還得她這個婆婆出麵哄明雪,才能勉強收場。
張冬玲也累了,明明是歸希文和明雪的婚姻,她卻累得不行。
想想她曾經是個多麼脾氣暴躁的人,家裡三個男人誰敢給她臉色看?如今為了歸希文和明雪的婚姻,她要忍著氣處處看明雪臉色。
自己受氣也就算了,連明雪的母親楊永梅也來找麻煩,指責她沒教好兒子,指責歸希文對明雪不上心。
張冬玲隻得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楊永梅的話不假,的確是歸希文不理明雪在先,不怪得人家娘家人來抱怨。
可明雪家裡一點錯誤也沒有麼?
明雪和歸希文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關係,恐怕明雪心裡跟明鏡似的,當初這個消息又是如何在大院裡傳開的,恐怕明雪心裡也跟明鏡似的。
歸希文在不情不願之下娶了人,依著他的性子,婚後不待見明雪也正常。
所以說到底,這到底是誰的錯呢?
張冬玲想來想去,覺得都是她的錯。
當初她要是沒答應這門婚事,現在也就不會將日子過成這樣一團糟。
可是現在後悔,似乎有些來不及了。
張冬玲把桌上殘留的照片收起來,滿臉痛惜:“無論如何你不該拿照片發脾氣。”
她重重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氣,但不管怎麼說,她是你妻子。”
“她不是。”
歸希文俊眉皺起,語氣堅決:“她不是我妻子。”
張冬玲一愣,“你說什麼胡話?她不是你妻子誰是?”
“顧櫻才是我妻子。”歸希文丟下這一句,轉身往外走。
張冬玲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眼看歸希文要走,立馬伸手攔住他,“你做什麼去?”
“我去找顧櫻,我要去找顧櫻。”
歸希文已經快要無法接受這一切。
他很希望這是一場噩夢,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噩夢,可他揪了自己的大腿肉,疼痛感是如此清晰。
這根本不是夢。
這是現實,是一場可怕的現實,他竟然和明雪結了婚!
如果他與明雪結了婚,那顧櫻呢?顧櫻現在在哪裡?
“我要去找顧櫻,我要找到顧櫻。”歸希文嘴裡喃喃,宛如瘋魔一般。
眼看歸希文逐漸不受控,張冬玲拉住他,大斥一聲:“你瘋啦!”
“顧櫻一家早就從大院裡搬出去,你去哪裡找?”
“再說了,你跟顧櫻有交集嗎?你無緣無故去找人家,你哪根筋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