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理會怔忪中的老人,穀川一門一直以來沿用的就是最傳統的東瀛料理理念,除了傳長不傳幼傳男不傳女外,當然還有從古時就帶來的對女人的極度輕視,而且老人門下的弟子更是將老人的頑固學了個全。這樣不肯變通的思想下,出現一個毫無背景卻在實力上超越他們師長的女人,不論是出於被威脅的恐慌還是在輕視女人的偏見下生起的嫉妒惡意,都讓他們一而再地出手,並且一次比一次惡毒。
這樣的人鬱理不會放任,哪怕這個老人隻想守成並沒有害她的意思,但他手下做了這些惡事的小輩們會變成這樣他要負上大半責任。
就如睿山枝津也說的那樣,作為師長他已經失格,難辭其咎也必須付出代價。
重新回到廚台後方,裝滿魚塊的托盤放在案台上的聲音讓老人回神,目光無意識循聲望去時,卻正好看到星宮鬱理從廚台下方拎出了一個小巧的刀箱,箱子打開,一把極為漂亮的鋒利廚刀展現在眼前。
女郎拿起刀,有著淡淡紋理的刀身上刻「仿·秋水」字樣的銘文在燈光下極為清晰。
老人呼吸一窒,整張老臉忽然就因為羞愧變得漲紅一片。
國內唯一的女性料理大師星宮鬱理的禦用廚刀,原本是一套七件的廚刀套裝,是仿造失傳的古廚刀「秋水套裝」鍛造的高水平刀具,真品早在幾百年因為一次次的戰亂或者事故隻餘兩把流傳現世。
好不容易有後世刀匠重現整套秋水的鋒芒,卻因為他的不肖子弟謀劃,如今七隻存一,比真品的遭遇還不如。
現在人家當麵拿出這把刀來,跟扇他耳光沒什麼區彆。
可偏偏,他隻能受著。
“時下的金槍魚肉質普遍不行,魚脂含量降低,香氣也在減弱。現代的料理店將魚肉拿到手後必須用保濕的水紙包好封入塑料袋,再埋於冰中至少5天方能取出,這樣處理過的魚肉才會變得成熟軟嫩。”拿著毛巾輕輕擦拭手中的廚刀,女郎的聲音不緊不慢,“但是我這一條並不需要,不提它的肉質品質可以與江戶時代那會兒比肩,而且在拿出來之前,我已經用特殊的方法鮮活炮製過了。所以,它可以立刻拿出來做料理用。”
如此說著,她已經垂眸揮刀。
赤身、血合、中肥、大肥……砧板上每種色澤的魚塊都代表了魚肉身上的一個部位,宛如紅色的漸變,但在鬱理的廚刀下,它們被切片重組,形成了全新而華麗的圖案。
牡丹盛,完整的叫法應該是牡丹刺身拚盤。
雪白的大圓盤上,三朵豔麗的牡丹雍容綻放,在故意抹繪成碧綠花枝的醮醬襯托下栩栩如生,宛如一幅精心描繪的畫卷。
“請品嘗。”
美麗的料理大師將餐盤雙手遞送桌前。
現場忽然就變得極為安靜。
從頭到尾,鬱理沒有向老人提出任何有關食戟的字眼,但事實上她製作的每一道料理都是在向對方展示和挑戰。
對手的廚藝已經擺在眼前,自己能不能做得比對方更好吃心裡真的一點都沒數嗎?
當然是有數的。
在看到星宮鬱理以要做刺身時,穀川康弘就知道他最不想麵對也不得不麵對的最後判決就來了。
她在製作牡丹盛時展現出來的刀功,其實已經超過他盛年時的狀態,何況現在他已經老邁不堪。
或許,他是真的老了。
顫巍巍的伸出筷子,夾起其中一片刺身,之前在盤中是一片牡丹花瓣的魚肉垂掛在竹筷上時,顯示出的是有棱有角的鑽石切麵刀功。
珠寶店裡的鑽石眾所周知在燈光下每一麵下是如何璀璨,眼前鮮活飽滿沒有流失任何水分的金槍魚肉也是如此,它宛如寶石一般美麗誘人。
這道刺身已經不能隻單純地被稱為料理,而是可以放進博物館讓世人驚歎的巔峰藝術!
它能代表東瀛刺身刀法的極致!
老人的眼神越發黯淡,可動作卻是毫不遲疑地將刺身送進嘴裡。
啪嗒。
筷子失態落在桌上的聲響。
老人的身體整個佝僂下來,他本就不剩多少的心氣與驕傲在這盤刺身麵前已經被完全打散。
“是我……輸了。”
這場看不見的單方麵食戟,他輸得徹徹底底。
對此,鬱理隻是垂眸,聲音淡淡。
“承讓。”
這場隱晦的小宴招待,算是保存了一代料理大師最後的顏麵,也為鬱理之後想要達成的目的留下了足夠的餘地。
老人本就是為了給那些不肖子弟們求情才來的星宮館,在徹底明白自己和新生代料理大師的差距後,他依然不會放棄,隻是主動更換了賠償的籌碼。
“隻要您能允許他們繼續開店,我願意將我這些年來經營的集團勢力全都轉讓於您。”老人一臉決絕,“並且,從今天起我不再去碰「穀川亭」的一切事務,退出料理界所有相關活動,不會出席任何與商業料理有關的場合。”
是用他一輩子打拚出來的勢力和全麵引退來交換他門下子弟的未來。
他本來就已經老了沒幾年活頭了,可是那些徒子徒孫的人生還長,隻有他們在,他穀川一門才能延續下去,哪怕從現在起往後數十年日子都不好過,但隻要傳承還在,希望就還在。
穀川康弘想起自己年紀最小的孫子輩,雖然那孩子才十歲,可是展現出來的料理天賦已經非常驚人,隻要家中細心培養,假以時日未必不能……
未必不能……
老人的目光不經意地掃向對麵,美貌的和服女郎依舊麵帶淺笑,一雙翠色眸子平靜而自信,似乎已經將他的想法看穿。
“可以。”她如此點頭,輕輕笑開,“倒不如說,正合我意。”
欺負這個被迫頂缸的老頭子算什麼,她痛失愛刀和生母遇險的仇怨,當然是祖孫幾代一起還更有趣啊。
反正她以後還有近八十年能活呢,起碼可以再壓這一家子至少三代吧?
…………
繁星布滿夜空。
時值半夜,從箱根終於返回鐮倉,已經是淩晨。
剛剛到家的鬱理完全是一臉倦色,之前在星宮館裡表現得遊刃有餘,一副完全碾壓老牌料理大師的囂張樣,實際上哪有這麼簡單,她的一舉一動都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心力,才達成這樣的效果。
消耗太大,走在路上她身子都有些搖晃。
歪倒之際,一隻手抓住她的胳膊讓她重新站穩。
“小姑娘,還好嗎?”
一抬頭,鬱理就能看見三日月略帶擔憂的臉,他是她今天的近侍。本來並不想把這不會乾活的爺爺刀帶去的,但對方硬是要跟,無奈隻好把他帶上。
還好,雖然不能像光忠和小豆他們那樣幫忙,但也沒拖後腿,像模像樣地主動給自己找了個知客的活。
“嗯,我還行。”站直身體的鬱理繼續往前走,剛到玄關那裡打算彎腰換鞋時又差點摔了。
這下子老爺子是真不肯鬆手了,臉上笑哈哈,手上卻是誰說也不行的半帶著人硬是親自把鬱理送上了二樓。
周圍迎主的刀劍也不反對,他們也不太想過度勞累的主人獨自上樓發生腿軟滾下樓梯的慘劇。
回到家,坐到自己最有安全感的臥室床邊,鬱理的腰才一下子垮下來,疲累如潮水般湧來,但她卻沒有休息的念頭。
鬱理的手中還在緊緊握著裝有秋水的刀箱,握著箱柄的手還在顫抖,她低頭看著刀箱沉默不語。
就在這時,她的頭頂被一隻大手輕輕覆蓋,安撫一般的輕哄著:“甚好甚好,現在該高興不是嗎?成功替秋水報仇了對不對?”
“嗚……”他不提還好,一提鬱理就再也忍不住,伸手緊緊抱住對方,“是啊,我報仇了……可是,還是好難過啊三日月!”她失去的刀回不來了,這是把仇家再報複十遍也改變不了的結局。
當初眼睜睜看著愛刀毀在前眼前的痛,她到死都不會忘記。
被小姑娘突然抱住的三日月先是一愣,隨著她低泣的嗚咽從緊緊埋著的腦袋那裡傳來,紺色的太刀不由放軟了眉眼,伸手一下下的給她順背:“還是很痛苦嗎?像當初才發生時那樣難過嗎?”
哭聲不由一頓,像是回憶起了事發當天的一切,痛苦的、難過的,更有憤怒的和指責的,到最後,鬱理反而不敢主動抬頭。
“對不起,三日月。”她悶悶道,“那個時候,打了你。”
因為不能改變曆史,刀劍們沒有告訴她之後會被人毀刀的事。他們全都知道,而她被蒙在鼓裡的憤怒讓她壓製不住情緒伸手打了人。
“沒關係。”太刀豁達道,他當時本來就是故意激怒她發泄的,“比起這些小事,小姑娘一直把悲傷壓在心底才更讓我頭疼。”否則以她的體質,其實不應該隻活103歲的。
他的溫聲安慰讓鬱理更加不好意思,終於意識到自己不該再抱著人不放要鬆手時,就聽見三日月嗬嗬笑著。
“如果還很難過的話,我今晚就留下來陪著小姑娘吧。”
鬱理頓時被驚得猛抬頭,這時才發現自己正被他圈在懷裡拍著背,這個距離下可以清晰的看到對方彎起的眸子裡漂亮的新月,那雙形狀優美的菱唇還在一開一合。
“反正我是小姑娘的刀嘛,不管刀栫還是刀身都是小姑娘的私有物,想怎麼使用都沒關係。就算小姑娘說今晚想要用身體來進行安慰撫平悲傷,也可以的。”
鬱理麵上原本隻是哭紅的眼,逐漸變成了漲紅的臉。
一秒後。
“老流氓!給我出去!”
有著天下最美稱號的某天下五劍自薦枕席失敗,被主人羞惱地趕出了臥室。
樓梯口處眼見某近侍久不下來不由蹲等的眾多刀劍紛紛捂嘴偷笑,聽到下樓的動靜時一個個機靈散開。
樓上,怒而趕人的鬱理也逐漸平複心情,有三日月這麼一打岔她再看手裡僅剩的廚刀忽然就沒一開始那麼難過了,這一刻終於抵不過疲累,揉著眼睛去洗漱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