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蘆之湖景色也是美的, 剛下過一場陣雨,空氣清新而潮濕。
不願早早睡去的遊客們三三兩兩結伴遊湖,不時可以聽見各種不同國家的語言隨風飄遠。
靠近蘆之湖東麵的一座地勢頗高的緩坡上, 一座滿是華夏古風的小樓矗立於此,門前點著兩盞燈籠, 影影綽綽映出門楣上“星宮館”的字樣。
年近八十歲的穀川康弘有著一頭花白的短發,它們被年邁的主人一絲不苟的收進灰撲撲的布帽裡,身上也是一身同色調的日式料理匠人的著裝,這個在廚房呆了一輩子的老人已經習慣了這身打扮。
作為料理大師的他其實也算是見過了大半輩子的風浪, 卻怎麼也沒想到他料理生涯中最大的一劫是臨到快要踏進棺材的年紀時遇到的。
“哈哈哈哈,可算來了嗎?”星宮館前出來迎他的並非主人家,而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年輕男人, 一身貴族狩衣立於夜風之中, 是夜色都掩蓋不住的風流嫻雅,此時正笑著抬手,側身讓開大門請他進來,“穀川大師, 我家主公可是等候多時了。”
老人見狀卻是有些迷惑,以他的見識是覺得眼前這個男子明顯該是常年受人侍奉的存在,無論那通身的尊貴氣度還是淡然矜雅的氣質都不可能會屈尊做這種門前迎客的事的, 可對方偏偏自然而然的就做了, 沒有任何不情願的樣子。
“你……”穀川康弘下意識地想詢問對方的身份,隻是念頭剛動, 他的腦子忽然就一片恍惚, 再度回神時注意力已然不在眼前的貴族知客身上, 而是看著他身後的星宮館點頭, “麻煩你了。”
紺衣的青年微微一笑, 領人進門。在他們一前一後進去後,星宮館的大門重新閉合上。
穿過大門,老人看到的是日式料理店裡常見的樸素燈籠,一排素色的燈籠是照明也是引路,帶他來到了一處石製的洗手盆前。
這是日式料理店裡常見的設施,進門前淨手,才更方便品嘗壽司之類的需要徒手去拿的菜品,他的穀川亭裡也是有的。
再往前走,展現在眼前的畫麵就更加熟悉了。
——那是一座狹長的方型料理台,又或者叫壽司台。木製的台麵呈兩層階梯型,高層台麵較窄淺,由廚師製作好料理後放於其上,低層的台麵便是食客們的餐桌,可以將廚師做好的料理端到自己麵前安心享受;桌台呈90度拐角圍出一塊空間,上方天方花板上垂下同樣長度的簾布,印有“星宮館”的漢字字樣。桌台和簾布將廚師與食客完美隔出兩個世界,互相可以看見,卻又無法乾擾彼此。
此時,壽司台的後方站立著一名身著傳統和服的年輕女性,寬大的袖子被臂繩束在肩頭,粟發高挽以同樣樸素的布巾的包裹,正拿著毛巾擦拭著廚台,低著頭氣定神閒。大概是聽到前方動靜,她這才抬頭,柔和的橘色燈火下,女郎的五官明豔有如丹霞,將那身沒什麼花紋的樸素和服都襯得雍容起來。
年輕的女性朝著老人露出一記淺笑:“好久不見了,穀川大師。上次星宮館「四季宴」一彆就沒再見過了,想見您老人家一麵還挺難的。”
老人聞言臉色更加複雜,一張老臉滿是慚愧:“星宮大師……”
星宮館的「四季宴」是星宮鬱理成為料理大師後向世人證明自己擁有大師資格的展示宴,自然是邀請了國內所有的料理大師參與品評。
之後沒過多久,星宮鬱理在廚神賽前夕出事,刀毀了也傷了手。
沉寂了一年之後,更加驚豔四座的「輪回宴」轟動全國,直接將她抬上無冕廚神之位,風頭蓋過國內所有料理人,但那次宴會他被兒子家的急事絆住就沒來,但他背後暗中支持的幾大美食集團首腦卻是應邀來了,這場宴會過後也直接脫離了對穀川一門的支持。
穀川康弘以為自己到踏進棺材前都不會再來星宮館,結果卻是被自己的兒子和弟子硬生生坑了過來。
老人想說不肖子弟們做的混帳事他是真的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但如今隻身來到這裡就是為了給那些孩子們求情的目的也讓他沒辦法這麼開口。
他臊得慌,恨兒子和弟子如此貪得無厭沒有底線,膽大包天的一而再的去針對一個料理大師,卻終究還是舍不得,不得不出麵給他們兜底。
鬱理看著老人這樣卻是有些好笑:“說實話,當時出事時,我懷疑過很多人,最懷疑的人選是關田大師,那一位今年才五十來歲正是巔峰壯年,手握著一整個比遠月並沒有遜色太多的美食集團,想要爭鋒廚神之位的應該算是最強的,相形之下年紀比他更小雖然也成為料理大師但隻是遠月董事會成員之一的堂島銀學長反而動機不如他更充足。……但事實就是這麼荒誕,答案竟然是已經年逾古稀的您。”
他本人年紀大了,身體各項素質大不如前,就算有野心也沒有氣力去施展,事實也確實如此,這位老人比起拚博進取更上一層其實更想要安穩守成。從前些年他死活不肯接皇室那邊的國宴訂單,硬逼得皇室拿著兩把禦物刀改求到鬱理頭上這件事裡,其實就能看出對方是挺在意自己晚年的招牌的。
他的兒子和弟子們大概也是受他的感染同樣非常重視,隻是和老人自保式的守成不同,這幫人是想靠歪門邪道守住招牌。
結果卻是讓這位老人硬生生晚節不保。
“星宮大師,我知道,這件事上是我穀川一門對不住你。但是……”
“穀川大師,那些掃興的話題我們先暫時擱在一邊吧。”鬱理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難得您賞光前來星宮館,我也是有特意為您精心準備了晚宴的。可不要辜負了這些食材啊……”
像是為了展示一般,鬱理側讓開身子,露出了壽司台後方擺放的一排事物。
時值五月下旬,梅雨季盛行,但這個季節美味的海鮮依舊多如琳琅,而星宮鬱理為了這場單人小宴準備的食材更是讓穀川康弘這個專職刺身的料理大師看直了眼。
沙鰈,斑鰶,擬鯵,鰹魚,日本對蝦,鮑魚,鳥蛤,水鬆貝……這些或常見或貴重的海鮮食材不提,但珍貴稀少很多料理店主廚都在擔心會不會入禁獵名單的魁蚶、置放於頂極保鮮櫃中的鮭魚子,甚至隻在冬日出現夏日極少有的北海道的最高等紫海膽等都是近年來哪怕他作為東瀛料理大師也得費此心思才能購入的稀有食材。
但在這裡,全部都有,而且隻憑他從業近70年的經驗,一眼就能判斷出全是極品,哪怕是裡頭最常見的日本對蝦都是市麵上極難見到的頂極活蝦,更彆提其它了。
“這些是……!這些你都是從哪裡……”沒有任何一個廚師可以無視這樣的食材,老人下意識地激動問出來,隻是話未說完就在對方淡淡的微笑下訕訕又失落的住了口。
隻能按照食客的禮儀,在壽司台前入座,長長的一排台麵,隻有最中間的那個座位擺放著筷籠和雪白的毛巾籃。
他入座沒多久,一個身著黑色燕禮服式的高大男子為他奉上了一壺沏好的香茶,還有一碟甜薑片與芥末蘸料。
甜薑片,是日式料理中不可或缺的佐菜,其主要作用並不用是配合其他菜肴入口,而是清口。
吃下一口醃製好的甜薑,再配上一口香濃的熱茶,之前吃下的生鮮味道哪怕在口腔裡殘留得再濃鬱也能一下子變得清爽,可以愉快地迎接下一道料理。
老人用筷子夾起薑片,試探著開始清口的工序。切得脆薄的醃製薑片在齒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口腔裡最初的辛辣感過後便是酸酸甜甜的口感,一下子將人的味蕾激,食欲也隨之而來。
“這個薑……”老人又是一愣,甜薑片隻用新生的嫩薑製作,幾十年來穀川康弘都不知道吃過多少產地的嫩薑,但極少能有和眼前這碟子裡的薑片比肩的。
“我名下的農場種的。”壽司台後忙碌的女主廚淺笑回答,“才品嘗到時我也挺吃驚呢。”
“啊……這樣啊。”老人訥訥,像是掩飾尷尬拿起茶杯低頭飲茶。
香茶用的並不是什麼頂極的玉露,而是口感更加適合清口的其它綠茶品種,之前咀嚼過薑片的口腔很快清爽起來。
而這時,壽司台上第一道菜已經放到了置案台上。
擬鯵魚壽司,一年中僅在夏季短暫出場的時令菜品,淡黃的魚肉如同一片厚厚的葉子裹蓋住下麵的醋飯團,魚肉溫潤如暖玉的色澤搭配著黑色的長方型壽司食案,仿佛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說起來,我近些年出品的菜肴多是華夏料理,明明對本國菜我也挺擅長的,但拿出手展示的日式大菜確實沒多少呢。”壽司台後的女郎微微笑著,“我的日式料理水平如何,也請前輩幫我品鑒品鑒吧。”
老人這才注意到對方並不是上來就做的刺身,而是比刺身更常見的壽司,透過隻有半身高的壽司台,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後方廚台上不知何時擺著的一盆醋飯,和同樣就在旁邊放著的一碗手醋。
醋飯用來做什麼不用多提,而手醋對於壽司師傅而言,就如同華夏人做麵點時防止粘手的水一樣的道理。一般來說,手醋碗裡有沒有不慎落下醋飯米粒、又留下多少米粒,可以很輕易地以此判斷這個壽司師傅的手藝程度。
被打散壓平的醋飯微微散發著熱氣,一隻素手蜻蜓點水般在手醋碗裡點了一下,之後嫻熟地撈起一團米飯,收回胸前之際就與拈起魚肉的另一隻手相合在一起,那雙手捏握壽司的手勢如同翻飛的蝴蝶,優雅美麗富有韻律,且速度極快。幾乎是兩三個呼吸間,一枚同樣精美的握壽司再度擺上了盛器。
年邁的料理大師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立刻伸手去拿取已經做好的壽司,手指觸碰到魚片下的飯團時,他心裡就已經給這隻壽司打了高分。
醋飯團並不冷,相反的,是與人的正常體溫相持平的溫熱,熨帖著上端的鰈魚片呈現出一種剛剛好的狀態。很多人都以為壽司的醋飯團就是這樣冷冰冰的才正常,事實上味道最好的卻是這種“人肌”醋飯團。所謂人肌,就是指人體表溫的意思。
這種正正好的溫度不僅可以激發配菜的美味,而且還能保證飯團柔軟光滑,不容易粘在手上。
沒有蘸醬,老人直接將壽司放在嘴邊吃了一半,片得恰到好處的柔嫩魚片被輕易咬下一半,下方是溫暖柔軟的米飯團,沾著昆布鮮味的飯團酸甜可口且外緊內鬆,剛一咬下去中間的米飯就像爆開一樣被牙齒擠壓進口腔裡,搭配著鮮美的魚肉滋味讓人根本沒辦法停下咀嚼,這樣鮮軟迷人的口感教人欲罷不能。
回神時,老人已經將盛器上的壽司全吃完了。
他對自己的表現也感到吃驚,但更多的卻是無奈:“我那些不盛器的孩子會慘敗關門,是一點都不冤。”
他的兒子和弟子裡真正得到他刺身真傳的極少,但在其他料理手段上老人並沒有藏私,能教的都教了,而這些人離開總店自己去搏前程時在社會上獲得的廣大認可變成幾十年的老店,其實也已經很能證明這位料理大師在非刺身方麵的日式料理手藝。
可這些弟子在麵對同樣隻是受了指點前去踢館的那些遠月學生慘遭敗北,更是直接說明他和星宮鬱理在日式料理上的廚藝差距。
如今親口品嘗到正主的手藝,隻是徹底錘實了老人最後的那點僥幸罷了。
女郎並沒有說話,而是繼續製作壽司。
從需要極高握壽司技巧的蝦蛄壽司,到需要開殼取貝肉的水鬆貝壽司,再到每條隻有4到6厘米做一枚壽司得用上兩到四條魚的極考驗刀功和拿捏醃製時間的幼鰶壽司,以剛烘烤好的脆薄海苔為外衣包裹內芯米飯和海膽的軍艦壽司,裹有海鮮時蔬的乾瓢卷壽司,還有以雞蛋和蝦蓉混合打散放入專用的煎盤裡烤製近一個小時的美味蛋卷……幾乎每一類具有代表性的壽司品種,鬱理都做了一遍。
市麵難尋的極品食材,加上無論是用刀還是用燉煮煎烤的精妙處理手法,再配合上精心炮製的人肌醋飯,幾乎可以說是一場全球頂尖的壽司小宴。老人越吃越是沉默,可進食的動作卻是從未停止。
但這卻不是結束,這場小宴的重點還沒有來。
當鬱理停下製作壽司的動作,穀川康弘看著她手邊還剩下不少的壽司飯和從頭到尾乾乾淨淨的手醋碗,有些遺憾的同時又有些鬆口氣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推車的吱響。
老人下意識轉過頭,下一秒就被映入眼簾的事物給驚呆了。
“金槍魚!?”他直接失態地推開椅子站起來,直接衝到了推車前麵。
日式料理中的王級食材,無論是壽司還是刺身都列於頂端,所有食材都對其俯首稱臣的絕對王者,這就是金槍魚。
時值現代,金槍魚已經是極難入手的食材了,每當魚市裡有放出消息,幾乎是開市的瞬間,就被諸多料理店的老板們分刮一空。而且因為全球環境變化也導致氣候變化的原因,金槍魚的肉質也是逐年下降。
可就算這樣,這種“越來越劣質”的金槍魚如今也賣得越來越貴,壕如諸多自己能吃下一整條一米以上的大魚——不僅是因為就算拿到手放店裡製成料理去賣也隻能說是不虧本,更是因為這樣霸道吃獨食會被同行們打的。
而現在,一條長達一米多的金槍魚正被尾朝上頭朝下地倒吊在那裡,不用從眼珠去查看是否新鮮,光是它不時想甩動身體擺脫桎梏的動作就知道是有多活蹦亂跳了。而且從這條魚光滑的魚皮和流暢肥美的魚身線條,老人就足夠判斷這是一條多麼極品的大魚了。
“既然是日式料理,怎麼能少了它。”不知何時從壽司台出來的年輕女性已經來到他旁邊,依舊是淺笑如初溫和禮貌,可她吐露的話卻讓老人驀的就湧出無限的危機感,“壽司前輩想必應該是吃夠了,我就用它為您做一盤刺身吧。”
預感成真,可他卻沒有拒絕的權利。
吊魚的推車上不隻綁著魚,還有一張放置刀具的小桌子,上麵的刀具隻要是跟海鮮打交道的老廚師都認識——那都是解體金槍魚用的刀,差不多有七種,刀麵最粗的有成年人手掌大小,最細的則隻有小拇指的寬度,但無一例外都很長,最短的都有半米,隻是因為金槍魚太大,普通的廚刀並不適合用來解體,而且至少需要兩人合作才能完成。
此時,身姿纖柔的和服女郎從桌上拿起了最寬的那柄解體刀,竟是獨自一人站在大魚麵前。之前推車送魚來的高大男子早已經低頭退下,明顯是不來幫忙的,這讓老人不由驚疑不定。
難道說,星宮鬱理是想一個人……?
來不及將自己的猜想詢問出聲,前方的女郎已經輕描淡寫的揮刀。
一刀結束,方才還在掙紮甩動的大魚瞬間凝固不動,大量的魚血瞬間腮邊附近的傷口噴湧而出落進下方的盆中。這時,退下的黑衣男子端著一個乾淨的方型托盤走到附近,他在旁邊站定的時候魚血剛好放完,女郎已經再度揮刀。
穀川康弘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真的太老了,不然怎麼連剛才對方揮了幾刀都沒看清,魚身有動靜的時候,是其中一側魚皮已經被整齊剝開,而那一側各個部位最精華的魚肉塊不知何時也都被切下,像是自己長了眼睛一樣主動又整齊地全都掉落進下方男子端著的托盤裡。
“這,這個刀法……!”一瞬間,穀川康弘終於想到了什麼,他的那些不肖子弟說過把人坑騙去了黑幫的孤島,但這些窮凶極惡之徒最後卻反而付出了慘痛代價,包括他在內的穀川一門都以為是遠月集團帶來的安保人員做的,現在再看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幫人拿著社會上對女人的傳統偏見去看待眼前這個人,把她和那些遇事隻會慌亂哭叫的女人歸為一類,實際上完全是大錯特錯!
這個年輕姑娘能從毫無背景和財力的平民一舉成為料理大師,甚至後來越挫越強成為公認的無冕廚神,隻觀心性就知道她從來都不是普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