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裡麵卻半分情緒也無,微微上挑的眼尾,帶了幾分天生的涼薄。
這睜眼的瞬間便又讓樊長玉驚豔了一把,她乾咳一聲問:“你醒了?”
男人沒有應聲。
樊長玉看他唇乾裂得厲害,以為是他傷勢重,口中又乾不想說話,便問:“要不要喝點水?”
他緩緩點了頭,終於開口:“你救的我?”
嗓音啞得如同砂礫在破鑼上劃過,同他那張清月新雪般的臉極不相稱。
樊長玉去桌邊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我瞧見你倒在山野雪地裡,就把你背了回來,真正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是趙大叔。”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你現在就住在他家,他以前是個大夫。”
雖然是個獸醫。
男人強撐著坐起來,他接過豁口粗陶杯的那隻手,手背上覆著各種擦傷,難見一塊完好的皮肉。喝了幾口水便掩唇低咳起來,亂發散落下來,露出的那截下顎愈顯蒼白。
樊長玉說:“你慢點喝,我瞧著你不是本地人,先前不知你姓甚名誰,也不知你家住何處,便沒幫你報官,你是在虎岔口遭了山賊麼?”
他止住低咳聲,垂下眼,大半張臉都隱匿進了燭火照不到的陰影中:“我姓言,單名一個正字。北邊打仗了,我從崇州逃難過來的。”
臨安鎮隻是薊州府下一個小鎮,樊長玉長這麼大連薊州都沒出過,對如今的時局也不甚清楚,不過入秋的時候官府征過一次糧,估摸著就是為了打仗。
她眼皮跳了一跳,打仗逃難過來的,又是孤身一人,那家中多半是遭了不測。
她問:“你家中可還有親人?”
聞言,男人攥著粗陶杯的那隻手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沉默許久後才沙啞吐出幾個字:“沒有了。”
果然是家破人亡。
樊長玉才經曆過喪父喪母之痛,明白他這一刻的心境,抿了抿唇道:“抱歉。”
男人說了句“無事”,不知怎地卻又咳了起來,好似喉嚨裡哢了血,他越咳越厲害,手中杯子都握不住摔碎在地,當真是要把臟肺都給咳出來架勢。
樊長玉一時間也有些手足無措,反應過來後忙叫趙大娘,又上前幫他拍背順氣。
他身上有很多處刀劍砍刺的傷,從肩胛到胸膛那一片全纏了紗布,怕勒著傷口,隻鬆鬆套了件寬大裡衣。
此時這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衣襟鬆散開來,纏著紗布的腰腹肌肉在昏黃的燭火裡塊壘分明,但因咳得太過用力撕裂了傷口,紗布處又慢慢浸出了血來。
樊長玉更大聲地朝屋外喊:“大娘,你快叫趙叔回來看看。”
趙大娘在外邊應了一聲,匆匆出門去找老伴兒。
男人一直撕心裂肺咳著,原本蒼白的臉色漲得緋紅,咳到最後,伏在床邊吐出一口淤血。
樊長玉嚇了一跳,怕他支撐不住摔到地上,忙扶住他肩膀:“你怎麼樣?”
對方額前已是冷汗密布,脖頸至胸膛那一片也被汗濕透,整個人恍若從水裡撈出來的,身上溢出濃厚的血腥味,碎發淩亂地散落在額前,狼狽又慘烈:“好些了,多謝。”
他用手背拭去唇角的血跡,仰躺半靠著床柱喘.息,露出脆弱的脖頸,像是垂死之際放棄了掙紮的野獸。
他眼下的情況,可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好些了。
樊長玉看著男人,下意識又想起了剛撿到他時,他半昏迷間強撐著掀開眼皮看自己的那一眼,一如瀕死的野狼。
此刻他滿身陰霾,莫名地,她卻覺著他似有些難過,又像是怨恨和不甘。
等趙木匠終於從外邊趕回來,男人已脫力昏死過去,氣絲若遊。
樊長玉像個遭了災荒的老農,坐在門口苦著個臉尋思,這人要是死了,自己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買口薄棺給他葬了,還是隨便挖個坑把人給埋了?
摸了摸兜裡僅剩的幾個銅板,她覺著還是選後者吧,她和胞妹還得吃飯,刨個坑把人埋了就夠意思了。
又過了一陣,趙木匠才一臉沉重地從屋子裡出來,什麼話都沒說就先去堂屋倒了杯冷茶喝。
樊長玉尋著人八成是活不了了,道:“趙叔你也彆自責,人要是實在救不回來那也是他自己的命數,等咽了氣,我把人背去山上找個風水好點的地方埋了就是。”
趙木匠被茶水嗆了一嗆,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胡說什麼!人還活得好好的呢!”
樊長玉臉色一僵,隨即頗為尷尬地撓撓頭:“他先前咳吐了血,大叔你診脈出來又拉著個臉,我還以為人不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