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1 / 2)

飛雪飄落簷下,台階上都積了薄薄一層。

謝征靠著廊柱抱臂站著,半垂著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麼,頭頂的燈籠灑下一地暖光,將他纖穠合度的睫羽在眼瞼下方拉出一片暗影。

他見過很多美人,也在魏嚴宴請賓客時見過赤足起舞的西域舞姬。

舞姬那雙足的模樣他已不記得,唯一還有印象的就是腳踝上綴著鈴鐺的金色腳鏈,隨著舞動而叮當作響,像是一種無聲的邀請。

看到樊長玉露出的那一雙足時,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舞姬腳上的那串金鈴鐺。

隨即便是覺著荒唐。

同時心中升起一股冒犯了她的自厭。

謝征煩躁揉了揉眉心,他自小寄人籬下,為了秉承父親的遺誌,一直苦讀兵法勤練武功,加上魏嚴對他和魏宣管教嚴苛,未免他們耽於男女之事,連身邊伺候的人都一律是小廝,而無一婢子。

他上了戰場後,一心殺敵,更沒想過這些。

魏宣不知是見他恪守魏嚴定下的規矩才對著乾,還是純粹起了忤逆心思,經常出入青樓、豢養外室,為此沒少被魏嚴責罰。

那時魏宣嘲諷他隻能做一條乖順的狗,問他識得溫柔鄉是個什麼滋味嗎,謝征心中竟是和魏嚴一樣的想法,隻覺此子難成大器。

雖然不願承認,但他從前的確是受魏嚴影響頗深,魏嚴認為掌權者,必須要學會控製自己的欲.念,男女之欲,隻是最低俗的一念。

他從軍中歸來後,偶爾礙於情麵推脫不掉一些宴會,前去赴宴時瞧見柔弱無骨的舞姬贏得滿堂喝彩,心中隻有輕蔑。

他和魏嚴一樣,瞧不上京中權貴的這一套,甚至覺著這些紙醉金迷隻會讓人軟了骨頭。

他將來娶妻,娶的也隻會是擔得起謝家門楣的大家婦,而不是像他母親那般脆弱的女子。

沙場刀劍無眼,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和他父親一樣,死在戰場上,他不需要誰為他殉情,隻需要一個在他去後,替他撐起謝家門楣的宗婦。

整個京城的世家子娶妻,都是以這樣的標準去世家女中遴選。

但這些天……他是怎麼了?

眼前下意識又浮現樊長玉的模樣,殺豬的、砍人的、咬牙隱忍的……

她很好,甚至比許多世家女都堅韌,隻不過她生長的環境太簡單了些,應付不來各路牛鬼蛇神……終究做不得謝家宗婦。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謝征整個人都愣了愣。

管事婆子提著燈籠巡查院落時,瞧見他站在廊下,問:“小兄弟怎不回屋歇著?”

謝征收斂了思緒,道:“正打算去找您,可否跟溢香樓的夥計擠一晚?”

管事婆子疑惑道:“你是樊娘子的夫婿,怎不跟她睡一間房?”

謝征找了個由頭:“她帶著妹妹,不太方便。”

管事婆子心說長寧那才多大個孩子,但考慮到長寧再小也是個女兒家,點了點頭道:“是老婆子顧慮不周,樓裡的夥計都是兩人一間房,本沒有多的房間,不過有個夥計鼾聲太響了,旁的夥計跟他一個屋都睡不著,你要是不介意,就去他房裡將就歇一晚吧。”

謝征隻說不介意,管事婆子便帶他去了那夥計的房間。

還在門外便聽見了那震天的鼾聲,跟打雷似的,謝征有片刻沉默。

管事婆子推開房門,門軸轉動的“吱嘎”也沒能吵醒那夥計分毫,她引著謝征進屋後,把油燈點上,指了指邊上空著的一張單床:“你今晚就睡這兒吧。”

謝征道了謝,管事婆子便提著燈走了。

他脫下外袍枕著手臂躺到床上,本就沒多少睡意,對麵床鋪的夥計鼾聲如雷,更是吵得他連合眼的心思都沒有。

忍耐了一刻鐘後,謝征起身走到那夥計床鋪邊上,一手刀砍在了那夥計後頸上,夥計被打暈過去,鼾聲瞬間停了。

他重新躺回床上,隻是依然沒有睡意。

從前沒想過同樊長玉的以後,今夜突然想到娶妻的事,心中卻莫名煩躁起來。

他知道樊長玉做謝家宗婦是不合適的,但回京後娶一個進退有度知書達禮、能幫他打理謝家大小事務的世家女,他又下意識有些排斥。

他像是在荒野裡找到了一株生命力極強的野草,他有些喜歡,但是把這株野草挖回家去,和其他奇花異草一比,旁人隻會嘲笑那株野草。

野草隻有在它自己的原野裡,才是肆意又頑強的,放進名貴的瓷盆裡精心打理的,便不是野草了。

他抬起一隻手橫放在眼前,手背搭在眉骨處,唇在夜色裡抿得極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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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還沒亮,樊長玉便起來了,長寧還睡著,她穿戴好衣物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門,讓管事婆子幫她照看著些長寧便去了溢香樓。

縣城裡這座溢香樓的布局和臨安鎮上的差不多,不過修得更氣派些。

大大堂裡跑腿的夥計們還沒來,後廚的人倒是已經到齊了。

要鹵的豬頭也早就有人處理好了,樊長玉火都不用自己燒,隻準備鹵料就行。

俞淺淺親自跟幾個大廚商量著開席時先上哪些菜,後上哪些菜,壓軸菜又是什麼。

樊長玉雖是個外行,卻也聽得出這極為講究,畢竟一些菜放久了,就失了風味。而如果接連上大菜,後廚這邊備菜來不及,遲遲上不了菜,那可就丟臉了。

尋常人家開席菜上晚了沒什麼,這些達官顯貴訂的包席菜上晚了,是讓主人家失了顏麵,主人家會找溢香樓理論不說,傳出去也砸溢香樓的招牌。

俞淺淺交代完廚子們各項流程的細節,瞧見樊長玉坐在灶台後邊,半點沒架子地擠過來跟她一起烤火:“這才大年初二,就讓你來樓裡幫我,委實是辛苦了。”

樊長玉道:“俞掌櫃要忙這麼多事,瞧著才辛苦。”

俞淺淺笑道:“掙錢就沒有容易的,做好這一單生意,溢香樓在縣裡的名氣就算是徹底打出去了。”

之前溢香樓在縣城開業,叫王記背刺了,生意一直不溫不火的,縣城裡的顯貴提起溢香樓,甚至還會把開業當天沒了祥瑞的事當做笑談。

俞淺淺為了把溢香樓的檔次在縣城裡提起來,給那些貴婦人們送了不少新奇貴禮,才接下了今日這場包席。

她似想起什麼,問樊長玉:“對了,你家的鹵肉有設計圖徽嗎?”

樊長玉一臉迷茫:“那是什麼?”

俞淺淺一巴掌蓋到自己臉上:“怪我這些天太忙了,忘了提前同你說,就是像王記鹵肉那樣,有自己訂做的招牌。”

樊長玉搖頭。

俞淺淺道:“你的鹵肉在我樓裡,對標的是醉仙樓的王記鹵肉,沒有圖徽,也得請人寫幾個字瞧著才像樣。”

樊長玉不解:“鹵肉不都是切好了裝盤端上桌子麼,有沒有圖徽應該都不妨事。”

俞淺淺說:“你進門時應該也瞧見了,我樓下有幾個鋪子是對外招租的,方家的茶葉,李家的酒水,都在那裡有賣。你家的鹵肉我也給你留了個位置,你回頭多鹵些擺放到那邊賣,賣多少都算你自己的,總之得把名氣打出去,不然我這樓裡用的鹵肉沒個來頭,叫人瞧著豈不是被醉仙樓壓了一頭。”

她說著就要起身:“我讓人去找個字寫得好的秀才,臨時給你寫個布幅掛上去。”

樊長玉想到謝征,忙道:“我夫婿會寫字,等會兒我找我夫婿就是。”

俞淺淺有些遲疑:“你夫婿字寫得怎麼樣?”

樊長玉說:“他字寫得可好看了!”

有了她再三保證,俞淺淺手邊事的確還多著,便對她道:“那你現在就去找你夫婿過來,若是不成,我再命人去請個秀才過來。”

鹵肉已經下鍋了,現在隻要看著火就行,樊長玉也不墨跡,當即就應了聲,去溢香樓後邊的巷子裡找謝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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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征昨夜想著事睡不著,天光才淺眠過去。

不過很快就被前來叫那夥計的管事婆子吵醒了。

管事婆子叫那夥計時直犯嘀咕:“這堂子從前瞧著也不是個躲懶的,怎地今日睡到了這個時辰還沒醒。”

被她叫醒的夥計睜開眼一臉迷茫,瞧見天都亮了,忙穿衣起身,剛動一下卻又“哎喲”慘叫了一聲,揉著自己後頸道:“我好像落枕了,脖子怪疼的。”

管事婆子虎著臉說:“你這是躲懶睡多了!”

夥計起遲了,被教訓了也有些心虛,皺著張臉穿好衣物後,匆匆洗了把臉便去前邊樓裡忙活。

這會兒整個院子裡都是溢香樓的夥計們走動的聲音,謝征也沒了繼續睡的心思。

一夜未眠他下顎青色的胡茬都冒了出來,剛洗漱完,樊長玉就找了過來,瞧見他眼下的青黑,疑惑道:“你昨晚不會一宿沒睡吧?”

正好管事婆子從院子裡路過,聽到樊長玉的話,再看謝征那副沒睡好的頹然模樣,道:“我昨晚就說了堂子那孩子打鼾有些吵人,小兄弟肯定是被吵得睡不著吧?”

謝征不知怎麼回複樊長玉,管事婆子這麼一說便遲疑點了頭。

樊長玉看著他頓時麵露同情。

在管事婆子走後,她道:“今晚回家後你好好補個覺吧,現在有個事得請你幫個忙。”

可能是沒睡好的緣故,謝征看著她一行一合的紅唇,一時間竟沒聽清她說什麼,反倒是想起了自己入睡那一小會兒做的夢。

夢裡他們如約和離,她轉頭嫁給了旁人,穿的依然是他們成親那日的婚服,看不清她所嫁男子的樣貌,不過她臉上的笑容實在是明媚肆意得刺眼,似乎嫁的是個合她心意的郎君。

說不上心中是什麼感覺,總歸不太愉快。

此刻再看著樊長玉,他唇角不自覺向下抿了幾分。

樊長玉說完見謝征壓根沒回話,反倒是一臉陰沉地望著自己,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聽見我說什麼了嗎?”

謝征回過神,很快收斂了思緒:“你說。”

樊長玉狐疑瞅他兩眼:“你方才想什麼呢?”

謝征道:“沒什麼,剛醒來,精神有些不濟。”

樊長玉自己也有睡不好犯迷糊的時候,沒覺著他說的是假話,提起正事:“你幫我去寫幾個字唄。”

謝征問:“寫什麼?”

樊長玉道:“俞掌櫃說今日的生意是和醉仙樓比著來的,不能落了下乘,咱們家的鹵肉得像王記鹵肉一樣,有個自己的招牌。俞掌櫃在樓下大堂外留了一塊地給咱們擺鹵肉,訂做匾額是來不及了,先寫個布幅掛上去湊合著用。”

謝征點了頭,問:“筆墨和布幅準備好了嗎?”

樊長玉道:“俞掌櫃幫忙備了。”

謝征說:“那過去吧。”

溢香樓夥計們住宿的地方就在溢香樓後邊的巷子裡,出行很方便,平日裡買菜或運送潲水也是從這邊走,畢竟溢香樓的後門就開在這邊。

樊長玉和謝征出去時,不巧就碰上了前來拉潲水的。

除夕和元日那兩天拉潲水的在家過年,溢香樓攢下的潲水沒處理,這才一大早就讓人來運走。

得虧是嚴冬,潲水放了兩天也沒什麼異味。

不過巷子窄小,潲水車路過時得儘量靠邊站著,否則身上很容易沾到潲水桶上的穢物。

樊長玉和謝征避讓在一邊,眼見那潲水車都快過去時,怎料車輪子碾過一顆石子,整個潲水車都跟著顛了一下,靠邊的潲水桶蓋子都被顛得跳了起來,裡邊的潲水也灑了出來。

謝征眉頭一皺,手疾眼快把樊長玉往自己這邊一拉。

樊長玉被扯得一頭撞進他硬邦邦的胸膛,潲水桶裡灑出的潲水濺到了她方才站的地方。

拉潲水的老伯回頭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剛才碾到了石子,沒濺到你們身上吧?”

謝征看了一眼樊長玉的裙擺,道:“沒濺到,老伯你走吧。”

老伯這才重新趕著馬兒走了。

謝征見樊長玉一直沒做聲,而自己還攥著她手腕,心口一悸,瞬間鬆開攥著她的手背到身後,掌心似要燒起來:“你……”

隻說了一個字,他便禁了聲。

樊長玉低著頭,兩滴鼻血落在了結著薄冰的青石板地麵上,一臉生無可戀。

在他胸膛上撞太狠,撞出鼻血了。

謝征沉默兩息,說了句:“抱歉。”

樊長玉甕聲甕氣答“沒事”,但因為鼻梁被撞得太疼,眼中泛起了生理性的淚花花,怎麼看都有些可憐。

她掏出自己的手帕胡亂擦了擦,但剛擦完,又有鼻血流出來,她仰起頭想止血,但頭剛仰起來,就被一隻大手按著後腦勺壓了回去。

謝征說:“流鼻血了彆仰頭。”

樊長玉隻能用手帕捂在鼻孔處,喪喪道:“一大早的就見血,看來我今天得倒黴。”

謝征又說了句抱歉,樊長玉頗有些無奈地道:“我開玩笑呢,我怎麼可能倒黴,我得福星高照、日進鬥金!”

鼻血似乎止住了,但鼻頭還是極不舒服,她取下帕子後,吸了吸鼻子說:“也算是福禍相依吧,躲過了被淋一身潲水的劫數,轉頭就在你身上被撞出鼻血了,撞出鼻血總比淋一身潲水好,說來還是我賺了!”

怕謝征自責,她還用力動了動鼻翼,“你看,血這不就止住了……”

最後一個字卡在了喉嚨裡。

謝征拿過她手上的帕子在她鼻翼旁輕輕擦了兩下,“這裡還有血跡沒擦乾淨,血剛止住,呼吸彆太用力。”

隔著帕子,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力道。

眼前這個人出生時大抵是極得上蒼偏愛的,劍眉星目,五官精致卻半點不顯女氣,淺風從他身後吹過,拂動他袖袍,也拂動他鬢角的碎發,牆頭的枯枝搖搖墜墜落下一片褐色枯葉。

樊長玉覺得自己像一隻舉著大鉗子耀武揚威的龍蝦,突然就傻愣愣地不知道怎麼揮舞鉗子了。

謝征收回手,見她出神,問:“還疼?”

樊長玉搖頭,半開玩笑道:“你脾氣要是一直這麼好,往後也不愁沒女孩子喜歡了。”

謝征眸光有一瞬冷了下來,漆黑的眸子睨著她,食指和拇指還撚著她的手帕,皮笑肉不笑答了句:“那便借你吉言了。”

樊長玉一臉莫名其妙,她誇他呢,怎麼他說話突然又帶刺了?

二人從後門進了溢香樓,謝征在俞淺淺備好的三角布幅上寫字時,樊長玉想著他還沒用早飯,去後廚拿了夥計們吃的饅頭和粥給他。

出來時謝征寫布幅的桌前已圍了不少夥計,就連樓裡的賬房先生都在誇他那筆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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