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幅上的墨跡乾了,便有樓裡的夥計幫忙掛起來。
樊長玉瞧了一眼,明明隻是平平無奇的“樊記鹵肉”四個字,但經他寫出來,的確是好看得緊,字跡遒勁,運筆飄逸,四張三角狀的布幅掛上去,瞧著比金漆匾額還□□些。
樊長玉心情極好地把粥和饅頭端給謝征:“你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俞淺淺路過大堂,瞧見她讓下人用紅綢布臨時裁剪出的布幅上寫的這幾個字,不由也“嘖嘖”讚歎了兩句,直誇樊長玉找了個好夫婿。
又給樊長玉支了個招兒:“長玉妹子,回頭你找人訂做一批紙袋,紙封上也印上你夫婿寫的這幾個字,有人來找你買鹵肉,你就用這紙袋裝,名氣不愁大不過王記去。”
市麵上賣熟食的都是用油紙包起來,樊長玉鋪子裡的鹵肉也是用油紙裝。
那油紙油水不浸,光滑的一麵包吃食,粗糙的一麵朝外。
樊長玉也注意到了溢香樓賣的鍋子底料便是用紙盒裝起來的,那紙盒上還印著花鳥圖,綁的細麻繩打著她沒見過的漂亮繩結。
俞淺淺特地讓她多鹵了一鍋肉,說留著放這門店裡賣。
樊長玉腦中靈光一閃,在謝征喝粥的功夫裡出去了一趟,回來時買了一摞油紙和一卷細麻繩。
她切了半斤豬頭肉試著用油紙包起來,再拿細麻繩打個結固定,倒也像模像樣了,就是油紙上沒有樊記的字樣。
謝征剛就著鹹菜吃完饅頭白粥,就發現樊長玉目光如炬看向了自己:“言正,要不你再幫忙寫幾個字?”
謝征:“……”
在正午溢香樓開席前,他在百來張油紙的毛麵題了字。
俞淺淺再次路過時,瞧見樊長玉這臨時補救的法子,笑道:“果然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她見樊長玉打的結有些歪,還主動教她怎麼打好看的繩結,“這根繩從這邊繞過來再係上就好看了。”
樊長玉向她道謝,她用力在樊長玉肩頭拍了拍:“謝什麼,今日咱們出的同一口氣,你家的鹵肉若是叫王記比了下去,才是落我的臉麵。”
快到午間時,整個溢香樓就忙了起來,陸續有賓客到場,樓裡負責接待的夥計就有十來個,男客由小二接待,女客則由衣著統一的侍女接待。
不管是小二還是侍女,言行舉止都落落大方,臉上掛著笑容卻又並不諂媚,瞧著就跟彆處的酒樓不一樣。
對於畏寒的女客,酒樓裡還專門準備了湯婆子,實在是周到。
樊長玉忍不住同謝征道:“溢香樓是我見過的最氣派的酒樓了。”
謝征答:“尚可。”
京中最好的酒樓比起這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在這小地方,能開起這樣一座酒樓,那位女掌櫃委實也算有些本事。
樊長玉斜他一眼:“你這張嘴說一句誇讚的話怎麼就這麼難呢?”
謝征說:“等你見過更好的,你也不會見什麼都誇。”
樊長玉:“……”
她這是被懟了吧?是吧?
她索性不再說話,不過二人也沒能閒多久,很快就有人來問:“你們這鹵肉怎麼賣的?”
樊長玉也是今日在溢香樓賣鹵肉才知道,俞淺淺對外賣的價是一百文一斤,都趕得上平日裡鹵肉兩倍的價錢了。
她心驚膽戰說了價後,那小廝都不帶還價地要了三斤。
樊長玉愣了一下,趕緊利落切肉給人包起來。
心下卻仍有幾分懵,借著溢香樓的名氣做生意這般容易的嗎?
等那小廝走後,她小聲同謝征道:“我頭一回把鹵肉賣這麼貴,良心有點不安。”
謝征說:“看看你邊上那個賣酒的。”
賣酒的那家是縣裡有名的一家老窖,生意比她們這邊好。
樊長玉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麼名堂,問謝征:“賣酒的怎麼了?”
謝征抬眸看她:“你就沒發現那一小壇酒就賣了將近一兩銀子?”
樊長玉小雞啄米般點頭:“看見了,不過酒水本來就貴啊。”
謝征輕嗤一聲:“貴在哪裡?酒不過也是糧食和酒曲釀出來的,成本還不一定有你這些肉高。”
樊長玉想了一下豬肉的價錢和糧食的價錢,竟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謝征道:“物賤物貴,都是看有沒有人買,一堆人願意拿著高價買,東西就貴起來。反之,所有人隻願意出低價,那麼這東西就不值錢了。”
樊長玉似懂非懂點了頭。
又賣出幾單後,她自己個兒倒也慢慢琢磨出了點東西。
來溢香樓用飯的都是不缺錢的人家,這些富貴人家大多都會有著“貴即好”的念頭,物美價廉對她們來說反不適用。
一些入口的東西,突然低於她們平日裡買的價格,她們第一反應不會是覺著買到了好東西,而是害怕這東西吃了有問題。
這麼一想,她倒也明白俞淺淺這溢香樓裡的東西,價格為何都要比普通酒樓貴上一些了。
菜品過硬是一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則是源於攀比心,俞淺淺把溢香樓打造成了一個達官顯貴才會來用飯的地方,花大筆銀子來這裡吃飯,買到的不僅是美味佳肴,還有一種自己成了人上人的認同感。
飯前樊長玉這裡生意一般,偶有幾單也是外邊街上路過的人買一些回去當年菜的。
第一輪吃席的人用完飯後,大概是在席間嘗過這鹵肉了,她這裡的生意突然爆火,不少丫鬟小廝排起長隊來買,樊長玉一個人切肉加包裝應付不過來,便把包裝的活兒交給了謝征。
他容貌實在是打眼,加上鋪子外邊有人排起長隊,路過的人大多都會瞧上一眼,引得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都來排隊買鹵肉。
晚到的賓客一見大堂瞧見這架勢,難免問一句:“怎地這麼多人去買鹵肉?”
接待的夥計便笑答一句:“上一輪吃席的客人在席間嘗了樊記的鹵肉,覺著味道甚好,想買些拿回家去給家裡人也嘗嘗。”
那賓客一聽,立馬也指使跟在自己身邊的家仆:“這麼多人買,想來這樊記鹵肉也不是個徒有其名的,給家中老太太買些回去。”
還有擅喜歡書法字畫的賓客一進門,就瞧見了“樊記鹵肉”那幾個大字,歎息:“這樣一筆好字,寫在這幌子上,委實是浪費了!”
定眼一瞧,發現那些排隊買鹵肉的下人捧走的油紙包外邊也寫了“樊記鹵肉”幾字,筆鋒遒勁,更是歎惋不已,不買鹵肉,反讓身邊小廝去買一張包鹵肉的油紙回來。
樊長玉聽到這要求也有些傻眼,不過隻要給錢就行。
她算是明白了,有錢人的追求和普通人不太一樣,她收了銀子,大方地拿了好幾張油紙給那小廝。
宋家出了個舉人,在清平縣如今也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宋母又熱衷於跟官太太富太太們打成一片,像是想把過去那十幾年沒有過的風光都撿起來。
今日這樣的酒席,她自然也跟著來了。
瞧見一堆下人排著長隊買鹵肉,桌上不少闊太也差遣了下人去買,她原本也想湊個熱鬨,隻是在瞧見那望子上寫著“樊記鹵肉”四字時,臉色就變了變。
再仔細一瞧,見在鋪子裡忙活的是樊長玉時,一張臉都垮了下來:“她怎會在此處……”
邊上同她相熟的婦人問:“宋夫人認識那小娘子?”
宋母長歎一口氣,頗有幾分悲天憫人地道:“那是個苦命的孩子,命犯孤煞,前不久才克死了她爹娘,後來又克死了她大伯,約莫是被鎮上人排擠,才來這縣城裡謀生的吧。”
經商和為官的人最忌諱這些,宋母話一出口,這一桌的婦人便齊齊變了臉色。
“這大過年的,溢香樓掌櫃什麼人都往樓裡放的嗎?”其中一個婦人忌諱得直接離席。
另一名官婦則直接喚來樓裡伺候她們用飯的侍女,板著臉道:“把你們掌櫃的給我叫來。”
那侍女不敢怠慢,當即就去叫了俞淺淺。
俞淺淺瞧著雖年輕,處理起這些事手段卻老辣得緊,過來時臉上帶著笑意:“錢夫人,這是怎了,樓裡但凡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我給您賠個不是。”
整個清平縣有頭有臉的人物,俞淺淺都認得,家中做什麼營生的她心中也門兒清。
這位錢夫人在這桌敢這麼硬氣,就是因為她家是開錢莊的。
錢夫人冷著臉朝樓下的樊記鹵肉一抬下巴:“咱們今日是來喝喜酒的,你讓那煞星在你樓裡做生意,不是給咱們添晦氣嗎?”
樊記鋪子前全是排著隊買鹵肉的,俞淺淺大概猜到了錢夫人說的是樊長玉,卻裝傻道:“什麼煞星,大過年的,錢夫人說這些可不吉利。”
錢夫人見她這般,也緩和了臉色:“你還不知情?聽說是樊家女是個孤煞命格,克死了爹娘又克死了她大伯,可彆留她在你這樓裡做事,當心她克到了你!”
俞淺淺以手捂嘴“咦呀”了一聲,像是被嚇得不輕:“您是聽誰說的?”
錢夫人立馬把宋母推了出來:“宋夫人原先也是臨安鎮人,對那煞星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俞淺淺道:“原來是宋夫人說的啊,我聽說宋公子和樊家定親數載,宋公子中舉後,找人一合八字,才算出了樊家大娘是個孤煞命,趕緊退了婚,得虧這婚事退得早,不然宋舉人就得錯過給縣令當東床快婿了。”
在座的都是些人精,聽俞淺淺這麼一說,看宋母的眼神瞬間微妙了起來。
宋母怒目而視:“你!”
俞淺淺無辜地眨了眨眼,“算命這些我也不清楚,不過城南那個半仙倒是說樊家娘子是個旺夫命,她夫婿寫得一筆好字,聽聞昨晚的燈會上,宋舉人還被她夫婿一句‘北雁南飛,遍地鳳凰南下足’懟得啞口無言,想來才學了得,來年參加科舉指不定能給她掙一身誥命呢!”
有人聽到那對子,沒抑製住發出一聲低笑。
宋母還不知昨晚兒子在外丟人的事,但想到兒子回來後一言不發進了書房苦讀,此刻麵對一桌子的商婦官婦打量自己的神色,頓覺臉上火辣辣地躁得慌,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帶著丫鬟匆匆離席。
一官婦帶頭嗤笑出聲,一桌子的貴婦人便都跟著笑了起來,無不鄙夷譏嘲地道:“終究是上不得台麵。”
“退了人家姑娘的婚,怎還好意思這般編排。”
“她手上那玉鐲你們瞧見了沒,一看就是假貨,沒有的東西我寧可光著個手也不戴,這位舉人娘當真是不怕羞人!”
眼見貴婦們已經聊起了其他的,俞淺淺笑眯眯道:“諸位夫人且慢用,今日樓裡忙,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多擔待。”
貴婦們一個個又變得好說話了,甚至還有嘗了鹵肉覺著味道不錯的,也差遣身邊婢子讓去樓下買些鹵肉回去。
樊長玉對俞淺淺幫自己解的這場圍半點不知,鹵肉賣完了,她讓一宿沒休息好的謝征先回去歇著,自己則去溢香樓後廚幫忙。
一直到未時,溢香樓今日這場包席才算辦完。
樊長玉清理出櫃台抽屜裡賣鹵肉賺的碎銀和銅板,數下來發現一共有十五兩多。
她頭一回知道了什麼叫做暴利。
雖然俞淺淺讓她來這邊賣鹵肉時就說了賣多少算她自己的,但這鋪子是溢香樓的,客源也是溢香樓的,樊長玉沒打算把錢都當做自己的,去找俞淺淺分紅。
俞淺淺聽她說了來意,倒是被逗笑了,問她:“今日一共賣了多少?”
樊長玉如實道:“十五兩三百文。”
這個價挺讓俞淺淺驚訝的,她笑道:“我聽說了,裡邊還有貴客稀才打賞你夫婿的銀子,這些都是你們辛苦賺來的,你自己收著就是。”
樊長玉道:“借了俞掌櫃的寶地才能賣出這麼多鹵肉,再者,買肉的本錢、鹵肉用的調料是俞掌櫃的,就連怎麼包裝鹵肉,也是俞掌櫃教的,俞掌櫃你不拿一份,我心中不安。”
俞淺淺點了點樊長玉額頭:“你啊,老實巴交成這樣,哪適合做生意。今日你的鹵肉賣得好,歸根結底還是你家的鹵肉味道確實上乘,不然為何一開始沒生意,那些賓客用完飯才指使下人來買?我是給你想了點子不錯,但真正把這點子落到實處的,也是你們小夫妻倆,你夫婿今日寫了多少紙封?你真要心疼,也是心疼他去。”
她語重心長道:“你家的鹵肉生意起來了,於我也是有好處的,你不必同我這般見外,咱們把這個人情放長遠些,將來說不定就有我要你幫忙的時候。”
樊長玉這才作罷,但還是堅持把買肉用料的本錢付給俞淺淺。
俞淺淺也發現了她是個實心眼,拗不過隻得同意了。
刨去三兩銀子的本錢,賺到的十二兩樊長玉找賬房先生把銅板全換成了銀子,打算和謝征對半分。
酒樓裡的廚子夥計們這會兒才用飯,俞淺淺道:“你先坐著吃,我差人去叫你夫婿和方婆婆他們過來。”
樊長玉猜她口中的方婆婆就是後巷那邊的管事婆子,想到長寧還在管事婆子那裡,便道:“我去接我妹妹,順道叫他們就是。”
她從溢香樓後門一出去,就見謝征並未回房,反而是負手站在巷口看什麼。
樊長玉走過去,順著他的視線隻瞧見了一隊小跑著走遠的官兵,看服飾又是軍營那邊的,並非清平縣本地的衙役。
她皺起眉:“是去征糧的官兵?”
謝征點頭,神色瞧著極冷。
住在城鎮裡的商戶大多都是買糧吃,官府從商戶手中征不上糧來,隻能想方設法讓商戶多掏錢。
征糧還得去鄉下找農人征,樊長玉已經聽說了泰州那邊征糧打死農人的事,此刻一顆心不由也提了起來。
她道:“都說咱們薊州府的大官是個青天大老爺,可彆跟泰州一樣,為了征糧把百姓往死裡逼。”
謝征說:“且看薊州府那邊的作為了。”
隻要趙詢和他背後的人不傻,昨日就應已把魏宣來薊州征糧的事捅到賀敬元跟前去。
他回頭時見樊長玉衣袋鼓鼓的,眉頭輕皺:“這是什麼?”
樊長玉掏出那十二兩碎銀和幾百個串好的銅板,分出一半遞給謝征:“你的。”
一兩銀子不起眼,但十二兩放在一起瞧著還是挺占地方的。
謝征看她跟個土財主一樣摸出這些錢,眼皮淺淺跳了一跳,說:“你收著。”
樊長玉道,“不成,咱倆一人一半,你寫了幾百張紙封呢。”
他緩了一息道:“放我身上容易丟,你先替我收著。”
有了他在小飯館丟錢的前車之鑒,樊長玉還真不能駁回他這話,隻得一並先放進自己口袋裡,重新把衣袋塞得鼓囊囊的。
二人回房去找長寧,還沒進房門,就聽見裡邊有兩個小孩在說話。
“我阿姐可厲害了,一頓能吃三碗飯!”是長寧的聲音。
“我阿娘更厲害,她一個人能吃兩個醬肘子,外加一碗胡辣湯!”男童似乎頗不服輸。
“我阿姐的飯碗有湯砵那麼大!”聽語氣似乎還比劃了一下。
“那……那還是你阿姐厲害些。”男童貌似屈服了。
屋外的樊長玉:“……”
湯砵大的飯碗,分明是她們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