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1 / 2)

太陽掩進了雲層裡,風吹動緩坡兩側的蘆葦,米黃的穗子低垂,少女一身騎裝的身影在整片山野的蘆葦浪中越走越遠,最後成了一個棕紅色的小點。

謝征馭馬立在原地,額前的碎發也因為淺風而跟著浮動,掩在碎發底下的,是一雙眼白充血恍若爬滿血色蛛網的眸子。

遠處那個棕紅色的小點,最終也消失在了那被血絲纏繞的瞳孔深處。

他麵上卻似一絲情緒也無,掣韁繩調轉馬頭時,甚至渾不在意般淺喝了一聲“駕”,戰馬便往相反的方向慢跑了起來。

攥著韁繩的那隻手卻青筋暴凸,細看之下,馬韁都被染上了一層胭脂色,顯然是掌心早就被五指摳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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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長玉用力揮鞭,駕馬一路狂奔,直到前後再也看不見人影了才停下來。

不冷不熱的天氣,連風都是靜悄悄的,隻有蘆葦穗子上的細絨蘆花被風吹得輕輕飛舞。

她坐在馬背上,抬頭望著這廣袤無垠的天地,用力大口大口地呼吸,心口似灌了鉛,沉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除了爹娘去世時,她從未覺得這樣無助過。

外祖父是個被世人痛罵了十七載的罪人,若是這冤屈沒法洗除,可能還會成為千古罪人。

她曾經最敬仰的爹爹,是魏嚴的人,甚至當初入贅給她娘親都有可能是個陰謀。

承德太子、謝將軍,還有那成千上萬的將士,都因援軍和糧草遲遲未至,城破後慘死錦州。

這一樁樁的人命,壓得樊長玉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她當然相信爹爹是不可能做出這等糊塗事來的,但是在沒有找到確鑿的證據前,她一廂情願的信任沒有任何用處。

麵對這樣的千古大罪,她又何嘗不惶然?

哪怕仰著頭,眼淚也不受控製地從眼角滾落,擦過麵頰,砸在這荒蕪的野地裡。

她知道不該怪謝征不信她,但還是止不住地難過。

樊長玉伸出手狼狽地抹了一把麵頰,終究是“荷”地一聲哭出聲來。

坐下的戰馬似明白主人這一刻的心境,竟也沒再往前走,一人一馬就那麼立在蘆葦浮蕩的野地裡,隻餘哭聲喑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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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長玉回到軍營時,除了眼瞼下方還帶著幾分微紅,麵上已瞧不出絲毫哭過的痕跡。

謝五眼巴巴地候在軍營大門口,見到樊長玉歸來,稍作躊躇,便一如從前那般上前去幫樊長玉牽馬,小心翼翼喚道:“隊正。”

樊長玉從馬背上翻下來,麵色如常地往營地的方向走,離大門哨崗處遠了,她才問:“他讓你留下來的?”

嗓音有些沙啞,除此之外倒是聽不出什麼異常了。

謝五一聽,就猜到她肯定是追上謝征了,道:“侯爺讓我和阿七跟著隊正來崇州時,我們就不會調回去了。”

樊長玉腳步一頓,謝五解釋道:“在侯爺那裡,送人的東西,就不會再要回去了。”

他看著樊長玉,有些尷尬地道:“隊正若是也不願留我和阿七了,我們離開也隻能繼續從軍,從馬前卒做起。”

樊長玉垂著眸子,誰也不知她這一刻在想什麼,好一會兒,她才道:“那你們二人就留下吧。”

頓了頓,又說:“有我一分富貴,便不會少了你們的那份。”

謝五連忙抱拳:“跟著隊正征戰沙場,護得一方百姓安寧,便是我們的誌向了。”

樊長玉拍了拍他的肩,沒再說什麼。

她手上的布條纏得沒之前厚了,眼下一雙手倒是可以簡要活動。

謝五那話,便是徹底絕了她攆他和謝七走的心思。

到目前為止,她還沒在軍中找到一個能媲美謝五和謝七的親兵,他們跟著謝征身邊多年,對軍中的事物熟悉,把人攆走了,自己重新培養親兵,是個長久又麻煩的事。

眼下百事纏身,正是用人之際,樊長玉不想為了爭這一口氣,給自己平添麻煩。

何況長寧那裡,有謝七看著她也更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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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了營房,樊長玉發現不止郭百戶在,好些個不相熟的百戶也候在那裡,還客氣地給她帶了東西。

她望著堆了一桌子的糕餅、酒水、補藥,還有那一張張熱絡的笑臉,總算是反應過來他們都是來探望自己的。

隻是這些人裡,還有拄著拐杖、吊著胳膊的,不由看得樊長玉一愣。

她印象裡,自己跟他們可沒什麼交情,這些人瞧著傷得比她還重些,專程跑來看她?

郭百戶見她神色怪異地看著這一屋子人不做聲,當前他好歹也還是樊長玉的頂頭上司,也是這一屋子人裡,跟樊長玉最熟的,便帶頭道:“你從戰場上回來,暈了兩天兩夜,大家夥兒很是擔心你,今日聽說你醒了,這才商量著一起過來看看。”

樊長玉便客氣道:“長玉在此謝過諸位大人。”

一群人連忙擺手說她見外。

樊長玉暗忖除了郭百戶,其餘人在今天之前,最多的怕是也隻跟她見過三麵,怎麼就不見外了?

麵上卻還是招呼他們落座:“諸位大人身上都有傷,莫要站著了,都坐吧。”

眾人隻是熱絡笑著,坐下了卻又幾乎無話可談。

因樊長玉這裡凳子不夠,謝五還去彆的軍帳借了幾條板凳過來。

樊長玉覺得帳內的氣氛太詭異了些,每個人似乎都不那麼自在,卻又在努力表現出一副跟她很熟絡的樣子。

隻有郭百戶瞧上了彆人送樊長玉的一壇酒,直言道:“樊隊正,大家夥兒都在這裡,要不給大家開壇酒吧?”

軍營裡的交情,除了是在戰場上打出來的,還有喝酒喝出來的。

一壇酒喝完,不熟的人也能立馬推心置腹起來。

樊長玉看郭屠戶還用白布纏著腦袋,遲疑道:“大家夥兒身上都有傷……”

一堆軍漢估摸著也都覺著氣氛怪尷尬的,齊聲說沒事,其中一人道:“從前開慶功宴時,大家夥兒不也是一身傷,真要忌口啊,那酒和肉都沒得吃了!”

這話說得其餘軍漢都哄笑起來。

也有機靈些的,瞧著樊長玉手上受了傷,又是個女兒家,道:“弟兄們胡鬨就是了,莫要帶樊隊正,樊隊正身上傷勢隻怕不輕,還是莫要勸樊隊正飲酒了。”

腦袋好使些的立馬反應過來了,跟著道:“對對對,弟兄們就是饞這一口酒,玩笑話說慣了,樊隊正莫要當真就是了。”

給樊長玉送酒的那名百戶也適時道:“你們這些龜孫子,這酒可是老子藏了好久的杜康酒,饞酒都饞到樊隊正這兒來了!”

樊長玉就是再不通人情世故,也看出他們在奉承迎合自己。

稍作思量,便想通了其中緣由。

崇州城下一戰,她算是出名了,軍中上下約莫也都心知肚明她要升官了,前兩日她昏沉不醒,沒法前來拜訪套近乎,今日她剛醒,就被叫去賀敬元那邊,任誰看了,也是她得了賀敬元的器重。

這一升,可能也不是一級兩級地往上升。

像郭百戶他們這樣的低階武官,若是不在封賞下來前就跟她套好近乎,將來隻怕見麵說上幾句話都難了。

當日她初來軍中時,陶太傅在馬車上問她的話猶還在耳畔。

是空要頭銜手底下無可用之人,還是從底層做起自己帶一批能用的人出來。

她被封為隊正後,一門心思都在想著從自己手底下那幾十人裡選出能用的人來,而今方才真正明白陶太傅那番話裡的含義。

她升上去後,真正能用的人是在這裡。

她突然明白郭百戶為何要她請大家夥兒喝酒了。

樊長玉扭頭對謝五道:“去取酒碗來,我親自給諸位大人滿上!”

謝五先是一怔,隨即也明白了樊長玉的用意,忙出去抱了一摞酒碗進來,在桌上挨著擺開。

有幾人還在推辭,樊長玉道:“不醉不歸是不行了,諸位隻當是嘗個味道解解饞。”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沒人再說掃興的話。

樊長玉掌心有傷,不方便彎曲,謝五便幫著拆開了酒壇上封口的紅布,她再親自給每個酒碗滿上。

等所有百戶都端起了酒碗,樊長玉也跟著端起一碗,對著他們鄭重道:“長玉初來軍中,多謝諸位大人這些日子裡的照拂,且盼來日也能同大家共飲一壇酒!”

話中幾分真幾分假且不論,語罷便直接仰頭乾了個乾淨。

今朝她敬帳中眾人酒,來日,便是旁人敬她了。

百戶們見狀,也紛紛舉起酒碗道:“樊隊正過譽了,我等也是盼著能和樊隊正再喝一回酒的!”

言罷也是一乾而淨。

放下碗時,百戶們明顯喜笑顏開,神情比起剛來時也輕鬆了不少。

這碗酒一喝,於他們而言,就是一場無言的站隊和結盟了。

戰場上的軍功不是那麼好掙的,尤其是已坐到了百戶的位置,普通兵卒從軍十載,做到這個位置遇不上貴人,自己又沒有那驚世之才,基本上就到頭了。

他們主動向樊長玉示好,便是也清楚她此番靠著軍功升上去,麾下尚無人可用,若是能提拔他們一二,他們也就算是遇到貴人了。

眼下樊長玉明顯承了他們這份情。

喝完酒,再閒聊幾句,眾人也就陸陸續續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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