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征轉過身,眸子裡隻餘黑漆漆一片,殷紅的血珠子劃過他蒼白瘦長的指節,墜在地上迸成一朵小小的血花,好似一滴血淚。
“我說,我後悔了。”
他緩緩道,語調蒼白又執拗。
這句話震得樊長玉心口發麻,隨即升起來的便是無儘苦意,她久久都沒有說話。
門框擋住了屋外傾瀉進來的晨曦,謝征站在那裡,整個人就像是融入了暗影中。樊長玉所站的地方正好是檻窗對麵,朝陽儘數灑落在她身上,蓬勃又溫暖。
一明一暗的分割線,仿佛是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好一陣,樊長玉才聽見自己啞聲問:“你後悔了,所以呢?”
謝征靜靜看著她,漆黑的瞳仁裡瞧不見一絲亮色:“我們還跟從前一樣,好不好?”
他嘗試過放棄她,但他此生所受過的,最大的煎熬和痛苦,約莫也是這些時日了。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會慢慢習慣的,就像幼年時無法接受爹娘相繼離世的事實一般,縱使再痛苦,他也能熬過來的。
一天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可他連一月都沒忍過去。
心口的地方空得厲害,離開她越久,那種空洞感愈盛,幾乎要將他逼瘋。
永無止境的殺戮和疼痛都沒法緩解分毫。
很多時候,謝征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不,死了應該都比這樣的煎熬好受些。
她似乎本就是他生命裡的一部分,所以一旦弄丟了她,他就失魂落魄,恍若行屍走肉。
無數個日夜裡,她和十七年前謝臨山戰死錦州的慘象交替出現在他夢中,讓他在無儘的黑暗中掙紮得鮮血淋漓。
他這一生,似乎本就隻該為複仇而活,不配在這人間得到一絲一毫的歡欣和垂憐。
可他在她那裡得到過最純粹最熾熱的愛。
是她讓他知道,原來這人間,不是隻有苦的。
但謝臨山那被開膛掏光了臟器、最後隻能由醫官用針線歪歪扭扭縫起來的腹部,那一道道刀劈斧砍深可見骨的傷痕,同樣時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被仇恨和愛念折磨得快瘋了的時候,他驚覺自己也是恨她的。
她父輩害死了他父親!讓他痛苦了半生。
她讓他知道了什麼是愛,卻叫那生出的情絲,日日夜夜折磨他,叫他整個後半生都再不得安寧!
恨到極致的時候,他也想過,大仇得報後,帶著她一起去死好了。
生不能同衾,那就死後同穴。
他再不用經受這樣的痛苦和折磨,奈何橋上可以攥著她的手一起去來生。
下輩子,他們大抵就不會隔著這樣的血海世仇了,他或許能同她總角相識,青梅竹馬……她喜歡讀書人,他就做個斯文的讀書人,考取功名,在她及笄之年,娶她為妻,生兒育女……
可也隻是想想罷了。
他若舍得傷她分毫,當初就不會隻說出此生不再見她這樣的話。
再次見到她,得知她已從鬼門關走過了一遭時,那惶恐到齒關齟齬、渾身戰栗的憤怒和無力感,他此生再也不想經曆第二遍。
謝征看著站在晨光裡的戎裝少女,她連頭發絲上都落著一層淡金色的浮光,像是誤入凡塵的神明。
昨夜鄭文常在席間替她敬酒那一幕又浮現在他眼前,心底叫囂的妒意如野草般瘋長。
能不能隻做他一人的神明?
久未聽到樊長玉的回答。
謝征無意識攥緊五指,指尖的傷口傳來的細微疼意,讓他愈發清醒,一雙黑眸也愈漸幽沉。
樊長玉純粹是懵住了。
跟從前一樣?
如何跟從前一樣?
他們中間隔著父仇,縱使十七年前的錦州慘案最終能查清,皇帝已經賜婚了,他就要娶公主了啊,他們這樣算什麼?
樊長玉也聽說過一些達官貴人會養外室,難不成他想讓自己當外室?
樊長玉頓覺有些喘不過氣來,一股尖銳的刺疼自心底升起,逼得她視物都有些模糊,她忍住眼眶瘋湧的澀意反問:“侯爺覺得,如何才能同從前一樣?”
“是侯爺可以當錦州之事不複存在?還是可以讓陛下的賜婚收回成命?”
說到最後一句時,縱使她咬緊牙關,強忍多時的一滴淚,終究是奪眶而出,重重砸落在地。
謝征聽得她前半句,眼神陰翳得可怕,聽完後半句,忽而狠狠一抬眸:“誰同你說,皇帝給我賜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