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當空,長階泄玉。
細碎的雪花在昏黃的宮燈下慢悠悠飄落,覆在黑色緞麵的錦靴上,頃刻間就成了一抹不甚明顯的濕痕。
小太監引著謝征往偏殿走,臉上掛著恭維的笑意:“侯爺擔心腳下。”
謝征肩頭搭著狐毛滾邊的大氅,身如鬆柏,側臉鍍著一層月輝愈顯冷漠俊美,從鼻尖淡淡發出一聲“嗯”。
掩於燙金繡紋廣袖下的指尖彈出一顆石子,打在不遠處落了積雪的樹枝上,枝丫顫動,瞬間抖落一地積雪,驚得小太監引頸望去,厲喝:“誰在此處?”
下一瞬,小太監隻覺頸後一痛,便失去了知覺。
謝征撿起小太監掉在地上的燈籠,掀開罩子吹滅了裡邊的燭火後,單手拎起小太監,將他放到了一處殿宇外靠柱躺下。
做完這一切,謝征抬眸冷冷巡視了四周一眼,才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和朝服。
朝服底下,赫然是一身夜行衣。
他從懷中摸出易容.麵具帶上,將自己那身朝服藏到了禦花園一處假山的石洞裡,按著一早就看過的皇宮輿圖,避開巡邏的守衛,登上高牆幾個起落便到了冷宮。
比起彆的宮殿張燈結彩,冷宮就冷清得可怕了,連大門處暈著巴掌大一團黃光的燈籠都落滿塵垢,覆著一層蛛網。
住在這冷宮的,都是犯了大過的妃子,瘋的瘋,死的死,傳聞還鬨鬼,除了當值的宮人按職過來喂狗一樣扔些食物,平日裡連最低等的太監宮女都不願來此多看一眼。
謝征依著長公主給的情報,翻過冷宮高牆後,很容易便在外舍找到了那名瘋宮女的住所。
不大的廂房裡同樣布滿塵垢與蛛網,唯一的家什似乎就是靠窗的那張床了,借著月光,能看清底下薄褥沒覆蓋完全的地方露出的乾草,宮女蜷縮著睡在上邊,身上隻蓋著一層破舊布著黴斑的薄被。
房間裡有燃燒過香燭後的淡淡煙味,宮中不得祭拜,想來是這宮女在自己屋子裡偷偷給什麼人燒過紙錢。
謝征抖下纏在手臂上的軟劍,直指宮女後頸:“我知道你醒著,想活命就彆回頭,我隻問一個問題。”
“當年同魏嚴私通的後妃是誰?”
宮女似太害怕了,身體抖若篩糠:“是……是……”
變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宮女猛地一回頭,揚手便朝謝征灑了一把粉末。
謝征連忙扭頭避開,及時閉眼屏住了呼吸,以免吸入那來曆不明的粉末或是被灼傷眼睛,那宮女卻趁機從枕頭下抽出一柄匕首朝謝征刺來,謝征本能地抬臂一擋便將人甩出去數米遠。
宮女後背撞到牆上,再滾落於地時,嘴角溢出了一絲血色,她眼底卻無狠色,而是無邊媚意,用手指拂去自己唇角那一絲血,放到嘴裡吮吸起來,眼神鉤子一般鉤向謝征,嬌嗔道:“你的力氣好大,弄得人家都疼了。”
聲音甜得發膩,像是將一鍋糖熬成了稠漿再一口灌進喉嚨。
宮女那兩根手指再取出來時,已掛滿了涎水,她扯著自己的衣服一點點往下拉,嬌笑道:“要不要看看,人家被你打傷的地方?”
謝征眼底隻有看陰溝裡蛆蟲扭動的濃濃厭惡,他收了劍,轉步便要朝屋外去,大門處卻響起了鎖鏈聲。
謝征眸色陡然冷厲,提劍便要劈開大門,卻在那一瞬間發現自己手腳已綿軟無力,幾乎連站立都再無可能,他單手扶住牆,額角沁出一層冷汗。
窗邊也響起了鐵鏈聲,隨即一根細長的竹管從細小的縫隙裡伸進來,淡淡的白煙飄進了屋中。
身後的女人膩聲道:“是不是發現手腳無力?”
“這軟骨散你從一進屋就聞到了,方才又同我交手加速了藥效,撐到現在才發作,這身骨健碩得……真讓奴家饞啊……”
女人乾脆半伏在了地上,青絲披散,素白的寢衣敞開,露出裡邊紅豔豔的抱腹和一側香肩,神情難耐又勾人地盯著謝征。
謝征聽她說一進屋便聞到了,當即看向了屋中那個燃過了錢紙的火盆,原來燒冥紙點香燭是為了掩蓋彆的味道。
藥效發作猛若山洪決堤,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乾了,謝征連扶著牆都再也站不住,他靠牆滑坐了下去,身體裡還有另一種反應,血液裡似有火在烤,四肢百骸癢得仿佛蟲子在爬。
那從窗口的竹管裡吹進來的東西是什麼,也就不言而喻了。
女人似乎也被竹管裡吹進來的藥霧影響了,麵上比起之前裝出的媚態,更多了幾分本能的反應,她媚眼如絲地朝著謝征慢慢爬了過來:“奴家好生難受,幫幫奴家……”
藥效讓謝征隔著一層易容/麵具,臉上都透出了一層緋色,他眼神卻陰冷得出奇:“你想死?”
嗓音很輕,有如中元節鬼門開時從忘川河飄來的森森鬼氣,叫人從脊背深處竄起一股寒意。
女人眼神已經迷.離,都因這句話找回了幾分神智。
她看著坐在牆根處因中了軟骨散連起身都做不到的俊美男人,理.智在媚.藥下已不剩幾分,很快便嬌笑道:“你也會想和奴家一起赴這欲生欲死的人間極樂的。”
她喘.息著終於爬到謝征跟前,抬起一雙媚色瀲.灩的眸子,一句嬌嗔不及說出口,脖頸便被一隻鐵鉗似的大手緊緊攥住。
那撲麵而來的血腥味和窒息感終於讓女人清醒了幾分,這男人竟是生生摳破了自己的手掌來維持著清醒的!
女人並未中軟骨散,又是個練家子,試圖扳開謝征的手,然而發現一切都是徒勞。
謝征齒根都咬出一股鐵鏽味,他冷眼盯著在自己手中掙紮的女人:“齊昇找了你這麼個東西來,是想讓你冒充冷宮妃嬪,在我身上複刻魏嚴的罪名?”
女人想說話,喉間卻隻能發出“咯咯”的細微聲響,她的眼神也從驚恐到絕望,喉間的脆骨斷裂時,她頸側直接被謝征五指摳出幾個血窟窿。
女人雙眼大睜著倒在了地上,頸側流出的血很快在地上彙聚了一小一灘。
謝征靠牆根坐著喘息如野.獸,他手上一片鮮血淋漓,已分不清是他自己掌心流出的血還是女人頸間的血。
鎖了門窗又往屋內放媚.煙的人在外邊沒聽見裡邊的動靜,遲疑片刻,打開了門鎖想進屋看看是個什麼情況。
然而提著燈籠一推門,瞧見的便是女人那張死不瞑目望著門外的臉,太監嚇得瞳仁兒都驟縮了一下,忙抬起燈籠想找屋內另一人。
匕首抹喉濺出一抔血色,掉在地上的燈籠一下子被引燃,火光照亮那柄瀝著血色的匕首,閃著寒光的匕刃上,映出一雙森冷冰寒的眸子。
謝征踏著一地血色走出房門,左手手背滴滴答答往下瀝著血珠。
守在房外的幾名侍衛從大開的房門瞧見屋內宮女和太監的慘狀,不由也有些心驚。
燒在屋內的軟骨散劑量,都夠放倒一頭牛的了,他怎麼還能走出來?莫不是提前服用過解藥?
然而謝征手上的血跡和腳步間細微的踉蹌,還是讓他們注意到他確實是中藥了,隻不過還在強撐著。
冷宮大門早已鎖死,其中一名侍衛當即就衝後方一名同伴道:“放火,把人都引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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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齊姝已被安太妃禁足了多日。
今夜除夕,母女倆也隻是簡單吃了頓年夜飯,安太妃便回了小佛堂繼續誦經。
齊姝心中氣悶,拂袖出了暖閣,安太妃身邊的老嬤嬤亦步亦趨跟了上去:“公主去何處?”
齊姝驕縱了十餘年,可不是個好脾氣的,當即就回嗆一句:“本公主撐得慌,出去走走,宮門都叫母妃下了鑰,你們還擔心本公主去何處?”
那老嬤嬤被齊姝嗆了聲,也不見怒色,隻一福身道:“那公主帶件披風,外邊風雪大,當心著涼。”
齊姝懶得理母妃身邊這些人,她們跟著安太妃久了,一個個似乎也成了菩薩,說話都是一樣的神態語氣,齊姝見了便煩得緊。
她隻帶了自己的幾個貼身宮女,高昂著頭越過那嬤嬤便走了。
老嬤嬤在後方屈膝道:“恭送公主殿下。”
到了外邊,齊姝才真覺著有些冷了,她在廊橋上望著高懸於空中的那輪冷月,捧著銅製的雕花鏤空手爐喃語一聲:“也不知那塊公孫木頭現在在做什麼……”
她的聲音太小,站在邊上的宮女沒聽清,溫聲問:“公主說什麼?”
齊姝努了努嘴,道:“沒什麼,去梅園走走吧。”
安太妃年輕時也是受寵過的,先帝特命人在她宮裡種了一整片梅林,一到嚴冬,整園的梅花爭相怒放,美不勝收。
今夜下了細雪,梅林的青石板小徑上本該是覆了一層薄雪的,但灑掃的小太監怕主子們有除夕夜賞梅的雅興,一早就清掃乾淨了路麵的積雪。
齊姝帶著一眾宮女走了一陣,忽而道:“你們就在此處,不許再跟著了,我去掛個祈福的香囊。”
宮女們低聲應“是”。
齊姝獨自往梅林深處走了一小段,找了枝綻得極美的梅花枝,從懷中掏出那個裝滿了自己少女心事的香囊,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上邊的刺繡,正準備墊腳掛上去,卻聽得前方被梅枝遮擋的假山後,隱隱傳來幾聲女子的嬌笑。
莫非有人在此處偷情?
齊姝臉色當即就是一變,想要發作,但捏了捏自己手上的香囊,神色又緩和了下來,欲當做什麼都沒聽到離開,卻又聽得一句“我騙你作甚,公主近日被太妃看得嚴嚴的,哪兒都沒去……”
一道有些陰柔的聲音響起:“那長公主身邊的人也沒再去冷宮那邊?”
女人微.喘著答道:“我們這些當下人的,沒有太妃的腰牌,也出不了壽陽宮了……”
壽陽花乃梅花的彆稱,安太妃的宮殿正是因這片梅林而得名。
齊姝厲喝道:“誰在此處,給本宮滾出來!”
這一聲莫說是假山後的男女,便是候在外邊的宮人們也嚇了一跳,連忙趕了過來。
假山後邊連滾帶爬走出來的,是一對衣衫淩亂的宮女太監,兩個人嚇得臉都白了,對著齊姝磕頭如搗蒜:“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齊姝早就知曉宮裡的宮女太監也有結為對食的,這一刻卻隻覺著惡心,她認出那宮女是自己宮裡的人,太監瞧著卻眼生。
她冷冷盯著那宮女:“你在監視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