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玨是個怎樣的人——年少時,謝重姒沒細想過,隻是覺得他容貌為人,一寸一縷都循她心意;
後來,宣家覆滅,大雪夜裡,他分條縷析地乞求複查,冷著神色微微顫抖,卻又克製至極。相較之下,謝重姒那晚比他更失態得像被抄了家。
再後來,她皇兄駕馭不了大齊這頭躁動難安的猛獸,各方勢力周旋製衡,宣玨攪動風雲趁亂登基,謝重姒才終於回過味來。
宣玨這人,情緒也好才華也罷,有十分,至多會表露六分。
克製內斂到不似凡人。
昔年翰文書院,和同輩一道識習作文,他寧可自降文墨,也不會強出頭壓人一籌。
中庸之道和平衡之法,在他手裡頭玩出了花。
所以,宣玨表現出來的六分,得逆推回去十分。
謝重姒咬了口香軟的早點,對宣玨的態度有些狐疑。
稍逾臣子,未至曖昧,拿捏得恰到好處。
宣玨卻像看出她的疑惑,道:“陪個禮,怕殿下怪罪。還有葉竹姑姑的,我待會給她。”
說著,掂了下手裡另一個荷葉團子,神態自然。
謝重姒不好再說什麼。慢條斯理把餐點吃了,兩人一道回了長安棧。
葉竹打個小盹後,不敢再睡,等謝重姒回來。
倒是錦官,睡飽了精神抖擻,看見主人就要撲上來。
謝重姒護腕一擋,錦官猝不及防撞了個齜牙咧嘴。
謝重姒:“乖,我睡會,彆吵。”
說著,就要走上木梯,然後頓住腳步——宣玨並未也跟上來。
謝重姒想問你不補覺麼,話到嘴邊一繞變為:“出門有事?”
宣玨將給葉竹和錦官買的餐食給葉竹後,頷首:“約了衙內查宗文證詞,回來再補覺。”
見夜不歸宿的兩人終於回來,那夥計已經木然了。聽到宣玨的話,更是恨鐵不成鋼:白天有要事,晚上還出去浪!肯定是被這小家夥帶壞了!
這種對著姑娘就笑眯眯沒個正經的,一看就油嘴滑舌不是好人。
不是好人的謝重姒,一覺睡到半下午。
宣玨這時才剛回來。
之後兩天,他忙碌非常,似是不再擔心謝重姒會逃,偶爾放點餌說說案子情況。
謝重姒被鉤得無可奈何,隻能順著竿跑,不由問道:“我怎麼感覺,你這幾日毫無進展呢?”
“嗯。”宣玨承認,“並未查到至關重要的線索。不過,了解韓旺是怎樣的人,對案子也算略有幫助。”
還有點他未說。
這樁舊案透露古怪,他在望都剛拿到卷宗時,一看就懷疑有氏族插手,說不定衙門那邊有人在盯梢傳消息。所以不妨做個樣子,粉飾出他一無所獲的表麵。
謝重姒:“行,那有進展再告訴我。”
她容貌稍做修飾,增了英氣,肩頭還立著雄赳赳的錦官,正帶著葉竹準備出門——想出去看個月亮。
今日中秋佳節,揚州城燈火璀璨。
長安棧更是人多嘴雜,亂哄哄的,人手不夠,掌櫃的親自接待來往貴客。
許是謝重姒和她這隻蒼鷹太過惹眼,掌櫃一眼就看到了她,招呼道:“哎小哥,晚上店裡頭有月餅,一間房贈送一盤,還有配菜,記得領啊!”
謝重姒點頭:“回來會來拿的。”
就在和掌櫃錯身而過的時候,他拍了拍腦袋,道:“出門記得帶傘哈!揚州的雨說來就來……”
剛走到門前屋簷下的謝重姒:“……”
她抬頭看天,烏雲密布,已有雨絲飄下,逐漸細密。
看個屁的月亮。
於是麵無表情地折了回來,走到宣玨身邊,道:“三公子,拚個桌吧。”
謝重姒要出門閒逛,宣玨不好跟著,隻一道下了樓,準備讓夥計準備幾個菜。聽她開口,詫然:“不去棠溪裡了麼?”
謝重姒心塞得不想開口,占了唯一剩下的幾個空位,招手示意葉竹也坐下,怏怏地道:“變天了,沒圓月可賞,懶得出去淋雨。二位想吃什麼儘管點,我請客。”
葉竹喜重味,牛肉羊排,油鹽浸透的那種她最是喜歡,也沒和身家萬貫的小殿下客氣,點了個全切牛盤,叮囑重辣,又按照謝重姒的口味,斟酌選了幾樣菜肴。
而宣玨口味清淡,隨意要了兩個小炒。
夥計看向謝重姒。
謝重姒合上菜譜:“都來一份吧。”
夥計:“?”
葉竹:“……”
那您讓我點個勞什子?
宣玨:“。”
……吃得完嗎?
謝重姒接上後半句:“我這桌隻上他倆點的。其餘的,再多煮點米飯,一道送去南棚那邊吧。”
她將三錠金拋給夥計,道:“除去這頓飯菜錢,其餘的就當是大家夥的賞金吧,中秋遠在外,辛苦。”
揚州富貴,一擲千金的風流趣事多得是,敗家不留情的紈絝子弟也遍地走。
出手闊綽不足為奇,夥計見過太多。但謝重姒這種花錢不眨眼,他還真沒見過——
南棚說得好聽,其實就是揚州城的乞丐窩。揚州城北麵順水,富庶人家聚集在此,官府就把外來和本土的流民,安置在南麵。
南棚一片擁擠貧荒,房舍都不算,隻是茅草、木頭搭建起來的棚戶。
冬不保暖,每年寒冬都要死上一大批居無定所的流浪漢。
再好的夥食給他們,也隻是提前送上一頓踐行飯罷了。
人如牲畜,冬天都會死,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