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疼得很,明雪霽不敢再說,可心裡委屈,總想把事情解釋清楚:“我不是反駁伯娘,我腳上有傷……”
“閉嘴。”計延宗匆匆趕來,皺眉止住她,“長輩教訓時不可反駁,不可不遜,我從前怎麼教你的?”
她認的字讀的書,《女戒》《女訓》,每個字每句話,都是計延宗一字一句教的,他教了她許多為人婦者該有的規矩,頭一條,便是馴服。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明雪霽低了頭:“是我錯了。”
“以後不可再犯。”計延宗轉身去扶蔣氏,“伯娘息怒,我扶你回房去。”
蔣氏板著臉,氣還沒消:“不用你扶!你如今翅膀硬了,我說的話都當耳旁風,我怎麼敢讓你扶?”
計延宗耐心哄勸著:“伯娘消消氣,她不懂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你呢,你也不懂嗎?”蔣氏被他扶著往外走,“明家都是些什麼東西?你為什麼非要跟她們來往?”
爭執聲漸漸聽不見了,他們出了院子,忍了多時的眼淚倏地落下,明雪霽胡亂抹了一把,把切好的蒜一片片貼上,用舊帕子裹緊,穿好鞋襪。
仔細洗乾淨手,再來盛飯菜。
蔣氏不隻是伯娘,更是計延宗親生的母親。
計延宗的父親當年到底沒能夠翻案,貪贓案審到一半便死在獄中,據說是畏罪自殺。
蔣氏知道不妙,當即把唯一的兒子過繼給夫死無子的隔房堂弟媳張氏,由計士英改名為計延宗。判決隨後下來,計家籍沒,蔣氏流放嶺南,計延宗因為已經過繼他人,逃過一劫。
蔣氏這個決定,不但救了計延宗的性命,更救了他的前程。血親中有重刑犯的按製終身不得參加科考,不得入朝為官,若不是及時過繼,計延宗這輩子,就全完了。
而蔣氏,獨自一人在嶺南服苦役整整兩年,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回來時,一身病痛,身體全垮了。
明雪霽拿托盤裝好飯菜,忍著腳疼往前麵廳裡送。
因為這個緣故,計延宗加倍孝順蔣氏,不許任何人對蔣氏不敬,可蔣氏,恨透了她。
她很久以後才知道,計家剛出事時計延宗去明家求助,原本的打算是,如果明家肯幫最好,若是不肯幫,就退了親事要回聘禮,拿那筆錢去救父親。可陰差陽錯,她嫁了計延宗,那筆聘禮,也就沒能要回來。
計家沒錢,救人的事最終成了泡影,蔣氏因此認定,是她和明家人一道,害死了丈夫。
一瘸一拐走到廳前,蔣氏正在裡頭跟計延宗說話:“你昨天為什麼一直跟明素心混在一起?”
像有大石重重砸下,明雪霽挪不動步子,怔怔聽著。他果然,一直跟明素心在一起。
“她跟吏部周侍郎的兒子有交情,”計延宗道,“僅此而已。”
想來是昨天山洞裡明素心說的,周慕深。計延宗曾經提過,翰林院隻是暫時過渡,出翰林後去哪裡任什麼官職,才是最要緊的。那周侍郎,大約是管著這件事。
“你堂堂狀元,王爺又賞識你,稀罕她來牽線?”蔣氏還在生氣,“明家沒一個好東西,以後不要見她!”
計延宗沒說話,明雪霽屏著呼吸,緊張地等著。
“夫人,”小廝隨官匆匆走來,“親家大公子求見。”
“阿元來了?”明雪霽喜出望外。
明家大公子明孟元,她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她已經整整三年不曾見過他了。
還記得當初跟計延宗離開時,全家人唯有明孟元出來送她,她流著淚抓著明孟元的手,怎麼也放心不下這個小她兩歲的弟弟,明孟元反過來安慰她:“姐,彆哭,過陣子我就去看你。”
他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讓她心疼到了極點。母親過世後一直都是她護著弟弟在父親和繼母手底下討生活,如今她走了,誰來照顧弟弟?
明雪霽急急忙忙走進廳裡,還沒開口,先帶了哀求:“伯娘,相公,阿元來了,能不能,讓我見一見他?”
整整三年了,她太想念弟弟了。
離家時明孟元說過去看她,她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又一天,明孟元始終沒有來。信中他解釋道,學業太忙,又要跟著父親學做生意,實在抽不開身。
“不見!”蔣氏剛下去的怒又起來了,“明家人一概不見!”
明雪霽含著眼淚:“伯娘,我隻有阿元這麼一個弟弟,求您了。”
回京後她求過計延宗,想回娘家看看,計延宗沒答應。她也偷偷給明孟元捎過信,約他在外麵相見,明孟元卻說,計延宗不同意的話,私下見麵不合適。
她知道明孟元是為她著想,做妻子的總要以丈夫為天,若是不聽話觸怒了丈夫,這輩子就完了。隻是如今明孟元人都到了門前,必定是為了見她,她又怎麼能忍心不見?哀哀地又看向計延宗:“相公……”
“聽伯娘的。”計延宗神色淡淡的。
明雪霽知道,今天,是見不到弟弟了。忍著淚正在擺碗筷,隨官忽地又道:“親家二姑娘也來了。”
明素心?明雪霽急急抬頭,看見計延宗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讓他們進來吧。”
隨官出去傳話,蔣氏怒衝衝的:“誰許你讓他們進門?”
“伯娘息怒,”計延宗極力安撫,“我還有些事情要問她,伯娘先吃著,我去看看。”
他快步出門,明雪霽連忙跟上,心跳如同擂鼓:“相公,你有什麼事要見素心?”
她很想相信計延宗,但剛剛那個笑……
“公事,”計延宗瞥她一眼,“你又不懂,彆問了。”
“姐夫!”明素心老遠便向這邊招手,粉衫白裙,清亮得像初春一朵桃花。
明雪霽下意識地扯扯袖口,遮住磨得發白的滾邊,看見計延宗帶著笑,迎了上去。
“姐。”明素心身後,一個年輕男子走了出來。
明雪霽頓時忘了其他,飛跑著迎了上去。是明孟元,三年不見,他已經,長得這麼高了。
比她高了足足大半個頭,眉目俊秀,舉止從容,當年需要她庇護的弟弟,如今長成了成熟穩重的男人。明雪霽跑到近前,一把攥住他的手:“阿元,我總算見著你了!”
“姐,”相比她的激動,明孟元沉穩得多,“我有些事來找姐夫。”
明雪霽怔了下,有些失落,然而久彆重逢的歡喜太強烈,這點失落也就忽略不計,隻是緊緊攥著他:“你吃飯了嗎?餓不餓?我剛做完飯,有你愛吃的烙餅,你快跟我進去吃點。”
“不用了,我在家吃過飯了。”明孟元笑了下,“姐,我和二妹還有事要跟姐夫商量,你先忙吧。”
他鬆開她,走去計延宗和明素心跟前,明雪霽孤零零的,被晾在邊上。
他們在說話,周慕深如何設宴回請,吏部如何,翰林院又如何,他們說得那樣熱鬨,沒有人理會她,就好像她是個多餘的人。
明雪霽怔怔地聽著,直到計延宗說完了,看她一眼:“我們出去辦事,你跟伯娘說一聲。”
他邁步往外走,明素心並肩跟著,又回頭向她揮手:“姐,我們走了。”
明孟元落在最後:“姐,二妹都是為了姐夫的前程,官場上的事你不懂,彆多心。”
明雪霽聽出來了,他是怕她猜疑,替明素心向她解釋。什麼時候,他跟明素心,竟比她這嫡親的姐姐更親密了?澀澀地笑了下:“我知道。”
明孟元沒再多說,轉身離開。
三個人三乘轎子,很快走得遠了。明雪霽慢慢往回走。太陽光白得晃眼,影子拖在身後,像她一樣孤零零的。她想她真是太沒用了,什麼都不懂,也就難怪他們,什麼都不肯跟她說。
服侍著蔣氏、張氏吃完飯,忙忙碌碌一天下來,到黃昏時,計延宗還沒回來。
明雪霽坐在窗前,就著最後的微光,拿鹽水擦傷口。
土法子看起來並不管用,傷口化膿了,腫起來一大塊。要是明天還不好,就得去看大夫。可錢從哪裡來?
“夫人,”小滿捧著個竹青緞麵的包袱走進來,“王府那邊送了消暑的東西過來,這包是給夫人的。”
明雪霽有些意外。這小半年裡,除了借出房子,王府那邊很少跟他們打交道,送東西更是頭一遭。接過來打開時,幾把團扇,幾束熏香,還有些驅蚊蟲的藥,另有一個竹盒,裝著一卷新紗布,一個小小的碧青色瓷盒。
盒蓋上貼著鵝黃簽子,兩行小字:外用,早晚塗抹於傷處。
是治傷的藥。明雪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