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1 / 2)

賢妻如她 第一隻喵 18415 字 8個月前

計延宗站在院裡,看著幾個仆人架著梯子往各處掛燈籠。

因為是借住,又是王府,就算辦喜事也不敢很張揚,隻將各處都打掃一遍,門窗廊柱上掛了紅綢和彩燈,又鋪了大紅的地氈。

驀地想起上次辦喜事——說是辦喜事,其實隻是兩個人兩盞酒,一盤花生,他穿了新衣,明雪霽連新衣都沒舍得做,簡陋到極點的婚禮。那晚,是他們的第一次。

當時的情形還曆曆在目,沒有喜燭,隻有牆角點著盞油燈,搖搖晃晃昏黃的光,她緊張羞澀,從頭到尾連眼睛都沒敢睜開,他摸索著試探著,緊張中夾雜著憤懣和不甘,破舊的門窗四處漏風,鄉下土牆不隔音,能聽見外麵的雞叫狗叫,陌生,不安,又屈辱。

直到看見落紅。

一切都清楚地擺在眼前,那個不省人事的夜晚,那個屈辱的早晨,他和她衣衫不整被明家人從一張床上趕起來,其實他們,什麼都沒做過。

一切都是陰謀。可笑他自負聰明,以為明家隻不過是區區商戶,到頭來,卻栽在他們手裡。

“爺,”突然聽見小滿叫他,“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她終於悔悟了?計延宗飛快地轉身,急著要走忙又停住。如果她一叫他就過去,未免太助長她的氣焰,這時候應該拖一會兒,讓她再忐忑一會兒,如此一來,恩威並施的這個威,才能落到實處。

計延宗耐心看著日影,估摸著差不多了,這才慢慢過去。

在門前刻意放重步子,哢一聲,打開黃銅門鎖。

雙扇門扉推開,陽光漏進屋裡,能看見飛舞的灰塵,帶著不新鮮的氣味。一開始,他以為最多關上兩三天她就會屈服,沒想到關了整整十幾天她才肯低頭。她遠比他想象的要堅韌得多,他自以為對她了如指掌,經過這次,才發現這個老實到懦弱的女人,其實也有芒刺。

計延宗慢慢走進臥房,看見床前桌邊,明雪霽抬起了頭。

瘦了,瘦了好多。計延宗心裡有些異樣,沒有說話。

明雪霽站起身,低眉垂眼向他請安:“相公。”

聲音嘶啞乾澀,怯怯的,帶著幾分不知所措,計延宗心裡的異樣越來越強烈。她可真是倔,鎖在屋裡十幾天一句話也不肯說,怕是現在,連怎麼說話都有些忘了吧。

有點心軟,很快又壓了下去。她這次做得太過,若是因為一時心軟對她和顏悅色,那麼就會前功儘棄,今後就更不好管教了。計延宗在椅子上坐下,一雙眼看著她,一言不發。

明雪霽知道,他在等她認錯。從前她犯錯時,他也是這樣冷著她,等她認錯。慢慢上前一步,再次福身行禮:“這次都是我的錯,相公原諒我吧。”

心裡的憤懣越來越強烈,然而現在,她已經學會了偽裝。她想了這麼多天,掙紮了這麼多天,今天叫他過來不是要魚死網破,而是,要尋個出路。

為自己,為母親。她既然不準備死,就要儘最大努力好好活著。

她福身的姿態低得很,柔弱順從,幾乎和從前一樣,計延宗心裡一陣鬆快,點了點頭:“錯在哪裡?”

“第一不該大吵大鬨。第二不該忤逆父母,當麵頂撞父母。錯得最厲害的就是,”明雪霽低著頭,“不該欺騙相公,違拗相公,更不該對相公娶妻的事起了妒忌的心,惹相公不高興。”

計延宗壓低的眉頭慢慢舒展開。她說的,都是那天夜裡他訓斥她的話,她記得一清二楚,一條條認錯,她對他,總還是敬畏的。這讓他覺得快慰,但此時並不能對她有好臉色,便依舊隻是淡淡的神色:“妒忌乃女子之大惡,你一向賢惠,不會連親妹妹都容不下吧?”

“我知道錯了,從今後再不會犯,”明雪霽沒有遲疑,很快答道,“隻求相公原諒。”

心中越發快慰,眼中終是帶出了極淡的笑意,計延宗像從前每一次她認錯時那樣,加以肯定:“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隻要你誠心悔過,我還會像從前那樣待你。”

明雪霽低著頭,餘光裡發現了他的笑。她知道這個回答會讓他滿意,她雖然很笨,但是關了整整十幾天,有大把時間門可以琢磨,如何哄著他,如何讓他一點點放下警惕,總還是做得到的。“謝謝相公,今後我一定好好改過,再不惹相公生氣。”

那點笑容飛快地從眼中傳到了唇邊。計延宗心想,終歸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女人,就算一時叛逆,終究還會回到正軌。“婚期定在八月初六,這些日子家裡會有些忙亂,你幫著母親好好打理,不要再出什麼差錯。”

看見她怯怯抬頭:“相公的意思是說,我可以出去了嗎?”

因為瘦了許多,這一抬頭,下巴隻剩下小小一點,那雙眼顯得越發大了,又深又黑,帶著孩子般天真的依賴。計延宗覺得心軟,連聲音也跟著軟了下來:“出來吧,本來也不是為了鎖著你。”

都隻是為了讓她知錯,讓她早點悔改罷了,關了她那麼久,他也不是不心疼。

明雪霽縮在袖子裡攥緊的手,稍稍鬆開一點。好了,她終於能走出這間門屋子了,第一步總算邁了出去:“多謝相公。”

計延宗站起身:“至於你的名分……”

話到嘴邊,終於還是沒說,邁步走出了門:“我還有事要忙,你記得先過去給伯娘和母親請個安認個錯,彆讓她們為你操心。”

那件事,還不能現在就告訴她,還得再觀察一陣子,看她是不是真心悔過。若是她表裡一致,那就告訴她,讓她也歡喜歡喜。

計延宗走出院子,叫過長隨:“備轎,去明家。”

身影消失在遠處,明雪霽收起臉上的恭順,古井無波的一張臉。

她能出門了。能出去,許多事,就能辦了。

慢慢走出房門,看見到處張掛的燈彩,院裡新添了花草盆景,各處都有麵生的仆從丫鬟走動,想來是明家為了明素心的新婚,特意送過來的。

去正房給張氏和蔣氏請安,蔣氏依舊冷冰冰的板著臉,張氏高興得很:“你娘家送了許多好東西過來,真是闊氣啊,延宗這門親事總算是做著了!”

聽見蔣氏鄙夷地嗤了一聲,明雪霽低著頭:“娘,我首飾都還在當鋪裡,您給我點錢去贖回來吧。”

張氏啊了一聲,驚訝之下,說話都有點結巴:“我,我手裡也沒錢啊!”

這麼多年從來都是這個兒媳婦自掏腰包貼補家裡,從來沒有她給兒媳婦錢的,怎麼突然今天伸手朝她要?張氏老半天沒回過神來:“延宗每個月就那麼點銀子錢,都交給你伯娘收著,我手裡真沒有。”

“相公馬上就要辦喜事,我連首飾都沒有,”明雪霽抬眼,看看她,又看看蔣氏,“就怕到時候丟了相公的臉麵,惹相公不高興。”

錢。辦什麼事情都需要錢。她從前太蠢,所有的錢都拿來貼補計家這個無底洞,如今,她得想辦法,攥住錢。

張氏聽她提起計延宗,心裡有點發虛,嘟囔著:“可我真沒有啊。”

啪,蔣氏從錢袋裡取出一塊碎銀,拍在桌上:“拿去。”

她冷著臉,似乎很瞧不上她這種行徑,明雪霽垂著眼皮拿過。

一小塊碎銀子攥在手裡,明明很輕,卻又覺得很重,沉甸甸的讓人心安。她得攥住錢,和離、逃走、出家,或者去海州找外公找舅舅,無論選哪條路都得有錢,她得想儘一切辦法,攥住錢。

張氏瞧著那塊銀子,酸溜溜的:“嫂子真闊氣啊,大塊銀子,說給就給。”

“不像有些人,隻知道貪錢,延宗的臉麵都不顧。”蔣氏回敬。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明雪霽默默退出去,穿過長廊,來到角門前。

往裡一望,草從裡一條小路彎彎曲曲通向遠處,耳邊不由自主,又響起低低蠱惑的語聲:來找我。

找他。她勢單力孤,撞得頭破血流,她再沒有什麼可以去拚了。

找他。哪怕要付出,付不起的代價。

明雪霽低眼,向角門內邁出一步。

“夫人要去哪裡?”小滿急急忙忙攔在前麵,“爺交代過的,夫人以後想去哪裡都得先問問他,沒爺的允準不能自己亂走。”

明雪霽停步,看見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又跟了個臉生的婆子,和小滿一前一後攔住擋住,大約,是計延宗安排了,監視她的人。

伸出的腳又縮回來,明雪霽默默轉身往回走。

今天看來,是沒辦法找元貞了,然而他對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總覺得他應該安排了人盯著這邊,那麼她剛剛那一邁步,是不是也能傳到他耳朵裡?

皇城,漱玉堂。

歌舞正酣,元貞對這些向來沒什麼興致,捏著酒杯望向窗外。

庭前一叢月季底下,孤零零地開著一枝杜若,似乎快要謝了,柔白的花朵低垂著,近乎透明的白色。

讓他無端想起那個早晨,牆角後折下的那朵杜若,花瓣軟得很,手指一拈,濕滑的汁液。

“鬆寒,”皇帝祁鈺笑著喚他的表字,“在看什麼?”

元貞轉回頭:“沒什麼。”

“往年你進京都住在王府,今年怎麼一直住在彆院?”皇後鐘吟秋與祁鈺並肩坐著,跟著問道,“離宮裡有點遠,許多天也難得見你一麵。”

眼前閃過明雪霽低垂的眉眼,裙裾掩著赤足,怯怯的,縮在身後。元貞笑了下:“偶爾換換口味。”

“這次進宮就不要回去了,朕已經讓人把觀瀾苑收拾出來了,你還住在那裡吧,難得今年中秋你在京中,朕和吟秋陪你一起好好過個節。”祁鈺笑吟吟的,“朕還給燕國公捎了信,讓他儘快入京,與你父子團圓。”

元貞靠著椅背,慢慢地,看他一眼。

父子,團圓,他們父子這些年來相看兩厭,沒有誰比祁鈺更清楚,趕著這時候召人進京,卻不是給人添堵麼。不過這幾年裡,祁鈺倒是一直致力於給他添堵。

薄唇扯了扯,元貞露出一個懶散的笑:“多謝陛下美意。”

又向鐘吟秋舉了舉杯:“多謝皇後。”

看見鐘吟秋眼中一閃而逝的憂慮,元貞便知道,這件事,祁鈺事先並沒有告訴她,也對,她到底比祁鈺心腸軟些,況且以她養在母親膝下兩三年的情分,又怎麼會讓那人趕在中秋時過來敗興。

祁鈺現在,做皇帝做得越來越順手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把戲玩得很好,再不是十幾年前,與他在冷宮中分食一個饅頭的落魄皇子了。酒杯送在唇邊沾了沾,元貞忽地一笑:“我怎麼聽人傳說,陛下要娶戎狄六公主?”

看見鐘吟秋驚愕後轉為驚怒的神情,看見祁鈺握著酒杯,久久沒有說話,元貞懶懶回頭,又去看窗外的杜若。

也不知道那個女人現在怎麼樣了。計延宗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六,到時候新人進門,那個女人總不至於,再去尋死吧。

入夜時計延宗還沒有回來,明雪霽獨自收拾著衣服細軟。

小滿和那個被稱為劉媽的婆子整整一天都跟著她,她沒能找到機會過去彆院。不過,再過幾天就要辦喜事了,到處忙亂,她應該能找到機會。

門外有腳步聲,計延宗回來了,明雪霽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迎了出去:“相公。”

計延宗停步看她,燈光底下她神色溫順柔婉,讓他嘈雜的心境一下子安穩下來。與明家爭執了整整一天,其實有點疲累,不過此刻見她又像從前那樣全心全意依戀著他,又讓他覺得這點疲累,也是值得的。上前握住她的手:“簌簌。”

她曾說過,她母親生她的時候下著大雪,躺在屋裡都能聽見雪花簌簌落在房頂窗台的聲音,等她出生時雪停了,天邊隱隱透著日色,所以她乳名喚作簌簌,閨名喚作雪霽。

多溫柔的名字,像她的人一樣。計延宗收斂著,並沒流露出明顯的情緒:“向伯娘和母親認錯了嗎?”

“認了。”明雪霽看著他握她的手,還是想嘔,但她現在,已經學會了掩飾,“伯娘給了我銀子,讓我把首飾贖回來,免得辦喜事時給你丟臉。”

雖然與事實有些出入,但結果是一樣的,如果他沒有刻意去核對,應該不會發現吧。明雪霽低著頭躲避著他的目光,說謊很難,但她一次兩次,總能慢慢學會吧。

計延宗並沒有多想,拉著她的手往屋裡走:“首飾什麼的不過是身外之物,如今家裡日子艱難,錢還是應該用在緊要的地方,這些浮華裝飾不必太計較……”

突然一怔,看見屋裡她的東西打了一個小包袱,還有一個箱子,整整齊齊擺在邊上,慢慢抬眼:“這是做什麼?”

“我想著把屋子騰出來,到時候給你和素心住。”明雪霽依舊低著頭,看起來,很像是恭順,“除了正房,這裡是最大一處院子了,素心從小在家裡養得嬌,喜歡住得寬敞點,彆處隻怕她不喜歡,還是你們住這裡吧,我去後麵住。”

這裡到處都有他的痕跡,讓人看了想吐。

計延宗還記得,三年前沒出事時,明素心獨自住一個院子,挨著正房和小花園,精致漂亮,明雪霽住的是抱廈最邊上一間門屋,跟伺候趙氏的丫鬟們在一處,寒酸得很。心裡一軟,抬手摸了摸她柔順的頭發:“你能做到這樣,很好,不枉我素日對你的教導。”

今天爭執許久,明家最終妥協,同意兩個人的位份按他的意思來辦,他既然強壓了明素心一頭,按理也該在彆處找補點,這處院子,他原本也想著收拾出來,當做明素心的婚房。

回來的路上還在想著怎麼開口跟她說,沒想到她竟主動提出來了,她對他,果然還像從前那樣溫存體貼。計延宗摸著頭發的手慢慢滑向柔膩的後頸:“不著急,趕在辦喜事前搬出去就行。你的住處我也看好了,就去東跨院吧,明天先讓人打掃打掃。”

明雪霽低著頭,壓抑下強烈的抗拒:“好。”

東跨院,他的書房就在那裡,他一天總有一兩個時辰待在書房裡,太近了,讓人惡心,該想個什麼法子搬得更遠點呢。

耳邊聽見二更的梆子聲,計延宗扯下她挽發的簪子,聲音低下來:“睡吧。”

他摟住她的腰,明雪霽輕輕躲閃著,咬著嘴唇:“相公。”

計延宗低眼,看見她緊張羞澀的臉:“上次大夫交待過,說我當年小產落下了病根,得好好調養一段時間門,不、不能同房……”

最後幾個字細得像蚊蚋一般,幾乎聽不見,她害羞得很,臉上紅透了,似乎還有點愧疚,大約是愧疚不能夠服侍他吧。夫妻三年,在床笫之事上她始終像處子般害羞,不過這樣,反而更讓人覺得可愛可憐。計延宗鬆開手,嗯了一聲。

他沒再糾纏,走去淨房洗漱,明雪霽鬆一口氣。吳大夫是元貞的人,他沒機會去核實真假,至少今晚,他不會再碰她,再熬幾天明素心進門,他應該沒工夫碰她。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讓他碰她一根指頭了。

計延宗一邊洗臉,一邊隔著門跟她說話:“這幾天王爺去宮裡小住,廖長史回王府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都顧不上你瞧病的事,你先彆著急,等廖長史回來,應該還會繼續給你請大夫調養,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借著這個由頭,我們也能多跟王府走動走動。”

元貞不在?篤定了一天的心突然慌張起來,明雪霽慢慢吸著氣,努力鎮定下來。不能慌,就算元貞不在,該如何也得如何,性命是她自己的,母親是她自己的,元貞肯幫最好,幫不了,這條路她也得咬著牙走下去。

不能慌。她已經在學了,她會學會如何走出來。

皇城,觀瀾苑。

元貞停在門內,向水裡拋下一塊糕,數十條錦鯉一湧而上,唼喋不已,就像十來年前,他住在這裡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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