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雪霽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光線透過喜帳照在被麵上,喜慶的紅色底子托出鮮活的鴛鴦紋樣,昨夜的喜燭還在燃燒,燭淚堆積在側邊,珊瑚也似的紅。
元貞是天沒亮時走的,她想起身送他,累得起不來,他也不肯讓她起來,就連一身狼藉也是他替她收拾乾淨了,太累了,迷迷糊糊中隻覺得他走來走去,到處都是他的身影他的氣息,他給她掖好被角,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戀戀地鬆開她的手,記得那時候眼皮沉得抬不起來,在暈黃的燭光中,看見他一步步走遠的背影。
鼻尖有些酸,才剛剛分開沒多久,就覺得分外不舍。明雪霽躺著沒動,漫無目的想著心事。昨晚親耳聽計延宗說今天皇帝會重審元貞的事,眼下他還在宮裡嗎,那些人會怎麼對付他?
皇宮,紫宸殿。
又一輪激烈的辯論後,祁鈺環視四周,眼中透出一絲滿意。元貞雖然公事上找不出錯處,但他的私事留下的破綻實在太多了,他那個疏狂的性子行事從不忌諱,從前因為邊境離不開他,也隻能忍著,如今邊境太平,正好拿下這個不受管束的臣子。試看剛剛激烈的彈劾,就連顧銘翀一把年紀親自來保,也沒能夠壓下去。
心裡一陣痛快,祁鈺的目光轉向計延宗:“計愛卿,關於此事,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計延宗猛地回過神來:“臣,臣……”
身在朝堂,心裡想的全都是昨夜看到的案卷,高高一摞,幾十個涉案人的口供筆錄,到處按著紅彤彤的指印,陳年的血跡一樣,刺得人眼睛都發著疼。那麼多案卷,跟父親有關的,全都指向一條事實:父親當年變賣家產籌錢為災民買糧,但,父親買的,幾乎全都是庫存多年,發黴變質的陳糧。有很多災民吃了黴變的糧食後上吐下瀉,更有因此致死的。
父親供述說他並不知情,可那些經手的下屬,賣糧的販子卻眾口一詞,都說父親知道,這麼做是為了用更少的錢,買到更多的糧,搏一個更好的名聲。
計延宗顫著聲音,艱難地說著預先想好的說辭:“臣中秋宮宴那天,親眼看見元貞在山洞裡與女子摟抱親密,行為汙穢,穢亂宮闈。”
從昨晚看完案卷到現在,一刻也不曾合眼,心像在滾油裡反複熬煎。不肯相信,又不能不信。雖說還有冤案的可能,但這可能微乎其微。牽頭賑災的官員犯的是貪墨賑災糧款的重罪,如果是為了栽贓父親,推脫罪名,說父親參與貪汙顯然更合適,而不是扯什麼買了黴變糧食。況且這樁事,也是由賣糧的販子無意中交代出來的,這件事,跟整個案子都沒太多關聯,更像是審大案時,無意中帶出來的小案子。
所以他這三年裡的堅持,他自幼年起,至今不曾變改過的,對父親的敬仰,甚至他入朝為官,也都是以父親為楷模,到頭來,都是一個笑話。他眼中清廉如水的父親,其實是個大貪官,隻不過這個貪官,貪的不是錢,是名聲。
恍惚著,人生和信仰崩塌著,聽見祁鈺在問:“愛卿可看清楚了是元貞?”
“臣看得千真萬確,是元貞。”計延宗木然答道。
祁鈺昨晚說過,隻要他忠心,就可以網開一麵。什麼是網開一麵?改了父親的罪名,給父親平反嗎?可他要的,是這個結果嗎。胸口發著悶,惡心,想吐。假如忠奸隨時都能更改,假如貪官隨隨便便能變成了清官,這天下,還談什麼澄清?他那些抱負,他那些匡扶社稷的淩雲誌,豈不都成了笑話。
“好,此事朕會重新追查,如果屬實,重辦。”祁鈺看了元貞一眼,他依舊神色淡漠地站著,似乎根本無所謂後果,真讓人窩火。昨夜已經將那天當值的宮女太監全部收押重審,不信這次,找不到證據。祁鈺朗聲道:“來人,將元貞押下……”
“去”字還沒說出口,太監總管急急湊近了,壓低著聲音:“陛下,六公主暴斃。”
祁鈺吃了一驚,脫口說道:“怎麼會?”
昨夜的急病隻是借口,六公主好端端的,怎麼會暴斃?況且死在宮中,死在這個節骨眼上實在棘手,豈不是給了戎狄現成的理由發難?一時間也沒心思再理會元貞的事,略一沉吟:“元貞雖然嫌疑重大,但念在他昔日有功,暫免拘押,留在宮中候審。”
金階之下,眾人驚訝著抬頭,祁鈺顧不得多想,起身:“退朝!”
圓山。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元貞還沒有回來。明雪霽洗漱完了,披著鬥篷走到院外,向山下眺望著。
彎彎曲曲的山道上不見人影,也不知道他這時候怎麼樣了,能不能安全回來?心裡牽掛著,不由自主往山道的方向又走了幾步,青嵐很快跟上來:“夫人回去吧,外麵冷。”
冷倒也不冷,大太陽曬著,其實還有幾分暖意。明雪霽點點頭,走回院門前站著,聽見另一側急匆匆的腳步聲,廖延牽著馬出來了。
臉上神情肅然,全不像昨夜歡喜的模樣,明雪霽不由自主緊張起來,頭一個反應便是,難道元貞出事了?急急問道:“廖長史,出了什麼事?”
廖延正要上馬,聞聲又停住:“戎狄那位和親公主,突然暴斃了。”
不是元貞。明雪霽鬆一口氣,隨即又想到,昨夜六公主急病時找的是鐘吟秋,鐘吟秋還過去看了,這中間,有沒有什麼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