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急召, 好幾位麵生的太監都伸著脖子在榮國府門口等著,林薑也就沒空回去換上太醫院官服,隻好穿著家常衣裳就準備入宮。
她隔著窗子與衛刃道:“那我上宮裡準備的馬車, 叫這榮國府的車, 帶著我妹妹先進去。”
衛刃點頭, 招手讓宮裡準備的迅捷小型馬車過來, 然後自己轉過頭去,免得掀簾子的時候,衝撞了裡頭另一位林姑娘。
林薑迅速換乘了馬車,隻來得及跟黛玉說一聲彆擔心。
宮裡特製的馬車比榮國府的馬車要輕敏快捷許多, 衛刃依舊騎馬在車旁跟著,也不怕在馬上喝風一直在跟她說話:“這是專門用來接太醫的馬車, 秦太醫就曾被這等馬車接過好幾回, 隻是快則快已,坐在上頭很有些不舒服, 我隻來得及多備了兩個軟墊進去。”
林薑搖頭:“這有什麼。”想前世回鄉下老家玩的時候, 坐拖拉機她都坐的挺美的。
說到底她不是那種一顛簸就骨頭疼的嬌小姐,她實則是個很皮實可以拉出去跑八百米的現代人。
衛刃見馬車奔馳起來,將幾位隨行的太監甩開了些距離,才切入正題:“今日紹王爺入宮給太上皇請安, 誰知兩人下著棋的功夫, 太上皇大約是用心思過甚,忽的頭疼起來。秦太醫照例用了丸藥, 太上皇卻仍舊覺得不大好,便立命接你入宮。”
林薑心道:紹王爺您也是, 跟太上皇下棋那麼用心乾啥, 給太上皇累出個好歹來, 您不得背鍋啊。
“這回入宮不比以往,你……要小心。”衛刃語氣裡帶著罕見的焦慮忐忑。
也由不得他不焦慮。
自打皇上五年前登基,他就一直在宮裡做侍衛,去年更升了副統領,知道的宮中隱秘事更多了——太上皇每回發病,大正宮裡總得抬出去幾具屍體,有的是太上皇病中看不順眼隨口下令拖出去打死的,有的乾脆就是被劇痛折磨中的太上皇親自抽刀砍成了個血葫蘆。
痛苦讓人瘋魔,有時候看到彆人的血,太上皇心裡才會好一些:憑什麼朕這種天子要經曆這般痛苦,你們這些低等下賤的奴才倒是活蹦亂跳,朕砍死你們解解氣。
從前林薑入宮,麵對的都是正常版本太上皇,可這回,林薑要麵對一個發病的太上皇,衛刃如何不擔心。
他恨不得跟進去擋著,以免太上皇忽然暴起砍人。
林薑捏著手裡的針囊,扯著上麵的穗子:這鎮痛的增益,來的真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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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宮內都不能說是安靜,根本是一片死寂。
林薑都不知道,人活著居然還能這麼安靜,不發出一絲聲音,明明宮裡站著不少服侍的人,卻連喘氣兒聲都沒有。
唯一的聲音,就是秦太醫出來的靴履摩擦聲,以及略帶沙啞的嗓音:“小林太醫你來了!快進來吧。”
大冬天的,他老人家額頭上卻見了豆大的汗珠子,他甚至都沒看見衛刃還跟在後頭,直接拉著林薑絮絮道:“太上皇的脈象瞧著病候竟比從前重。你且來診一診,到底是直接行針灸之法還是先調一味重藥服用,咱們商議著來。”
林薑倒是心裡有數,上回她用【醫神的靈感】加持,那一陣銀針揮舞,終於把太上皇病根兒趕到了一個角落。
但那幾個倔強的深紫色光點根本沒有消失,隻隻委委屈屈暫時屈服,隨著太上皇身體的衰老,總有一天他們會吹響衝鋒反攻的號角。而病根兒一旦跑出來,自然要大肆溜達踐踏,這不把太上皇折騰的受不住。
哪怕林薑有了心理預期,但對著太上皇的神情眼眉還是嚇得從頭哆嗦到尾巴根。
還好她今日穿的不是官服,而是繁複厚重的官宦小姐冬衣,沒人看得出來她顫抖了一下。
那雙眼睛,分明就是惡魔和野獸的混合體,讓人看了就畏懼膽寒。
林薑迅速做了番心理建設,才走上前將手搭在太上皇脈搏上,眼睛則看向太上皇頭顱。
這一看不由心道涼涼:太上皇再次變成紫茄子在她的預料之中,但她沒想到太上皇的情況還能變得更壞。
隻見太上皇頭顱中幾個深紫色的光點中,竟然有一個變成了黑色!
且說自打上回病危通知的紅燈差點閃瞎了林薑的眼後,她痛心疾首花費了五點聲望值,開啟了【屏蔽死亡報警信號】的功能。
這會子眼鏡中字體倒是沒有閃爍紅光,但格外加粗了“病危通知3,請醫生及家屬做好臨終關懷。”這句話來提醒她。
隻看這句提示,林薑就不由感慨秦太醫果然是當世醫者大能,調配的藥方,居然能讓現在的太上皇還保持清醒,能說話認人,沒有徹底發作的瘋癲失智。
林薑放輕了聲音:“回陛下,臣要立刻為陛下施針了。”
太上皇點頭:“快!”隻說了這一個字,就咬牙切齒,額頭上青筋亂蹦,看起來隨時要崩潰一般。
這病還痛苦在一點:暈不過去。因為這痛是在腦血管裡,隻會把人折騰的越來越清醒,哪怕被人強行打暈過去,很快腦子血脈活躍也就把人鬨醒了,就是讓人睜著眼清醒受罪的。
林薑先取出另外六根銀針,按著上次的規律,把幾個紫色的光點趕到角落之處,然後才用唯一一根附加了【鎮痛增益】的銀針,紮在了太上皇頭顱上的黑點處。
這一枚黑點已經不動了,無論林薑怎麼紮它,都紋絲不動,大有反客為主地盤踞之態。
如果說之前太上皇的紫色是病入膏肓的表現,那麼這個黑點,就像是一個水果熟透到極致,開始腐爛的第一個黴點。
這是無可挽回之症候。
林薑記得,她的七根救命金針唯有一個限製,就是黑斑過拳頭大小者,不可治——這樣的人,都不是閻王爺預定下的,這根本是閻王爺已經親自來站在床頭收貨了。
非人力能搶救回來,與其說是一塊病變,不如說這種黑色的光點,代表了一種屍變。
林薑拔出了銀針。
【鎮痛】增益哪怕在太上皇身上隻能起50%的效驗,也足夠立竿見影了。
太上皇的劇痛減輕許多,瘋狂之色也就褪去些,卻一把拉住林薑:“你,不許走,今夜就住在宮裡!”
林薑:……還好您老人家奔七十了,否則你一個皇上,拉著我這麼個姑娘說這話,多叫人誤會啊!
她不敢掙紮,隻能道:“陛下,臣並不出宮去,隻是請容臣先與秦太醫商量個新藥方出來。”
太上皇這才放手。
因他病重,旁邊皇上、紹王、太後都是站在一旁候著的。
見太上皇這麼說,太後忙安排道:“回陛下,就讓小林太醫去臣妾宮裡住吧,到底是姑娘家。臣妾宮裡也有轎子,若陛下有宣召,一炷香的時間用不了就到了。”
太上皇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隻是點頭。
而皇上見此情形,雖有很多要緊疑惑,比如‘太上皇到底怎麼樣啊’‘他老人家死之前不會真的發瘋吧,那萬一砍了朕咋辦’‘能不能讓父皇彆折騰三年早點上路啊’等心裡話想問林薑,但到底忍住了。
太上皇這邊剛發病一回,他作為兒子立刻叫走太醫去問,那就是扯太上皇的老虎尾巴啊。
於是他隻是乖巧告退,繼續當乖寶寶好兒子去了。
衛刃能進大正宮,還是因護送林薑的緣故。這會子皇上已然告退,他便有千般不放心,也隻好跟著皇上走了。
倒是紹王,心中有些愧疚要留下再待一會兒,說是等太上皇睡著再走。
皇上出了大正宮,轉頭看衛刃臉上難得有心有餘悸的沉重,不由調笑了一句:“方才父皇扯住小林的時候,朕瞧你差點衝上去了。”
衛刃無言以對。
他當時真怕太上皇是要殺人。
皇上轉身過來,卻加重了幾分語氣:“還好你沒有妄動!否則朕就要給你收屍了!朕教養你這些年,不是叫你這麼衝動的,回去朕就要罰你抄書。”
衛刃打小就喜武不喜文,犯了錯的時候,皇上體罰什麼的都沒效果,後來就罰他抄大部頭書。
這回更是多罰了兩本,讓他靜心。
又道:“朕有意給你們指婚,是看你們都忠心得用,若是你為此反倒衝動不明起來,朕明兒就將她指給旁人,你自己思量去吧!”
衛刃立刻認錯,也決定回去好好抄書磨練自己。
從前他遇到什麼事都很是鎮定,看著皇上罰這個皇子,打那個兒子的眉毛都不動,讓皇上覺得他很穩重可靠。
那是因為他都不在意,他沒有什麼在乎的人或事,自然冷靜的不得了。
可方才,他是真的打心底畏懼起來,他怕林薑會死,會死在他眼前。
但是畏懼不是衝動的理由,他與林薑,都是天子近臣,做對一百件事也抵不過做錯一件。這樣的衝動,不光會害了自己,更會害了她。
當時衛刃想的是,太上皇要殺她,我們就死在一處。
可現在被皇上一訓斥,他立時反應了過來:我們不要死在一處,我們要一起好好活著,風光的活著!
大正宮內,林薑和秦院正並頭說話寫方子,這時候根本就顧忌不上什麼男女大妨了,兩個人彼此低聲交換著一手信息,然後達成了共識:太上皇病情惡化驚人,什麼三年之期,已然是做夢了,就現在來看,他老人家一年內必要登仙的。
那還得太上皇前世積了大德,這一年啥事不乾啥事沒有,不再有類似今日的大發作。
方才林薑施針過後,秦院正也又把過脈了,此時不由問林薑:“上回你施針過後,我是覺得太上皇大好了些,很有些病情回轉的意思。可這回……”
林薑苦笑:“秦大人,恕我無能。上回能減輕陛下的症候,這一回卻隻是減輕了陛下的痛覺。”病還是那麼重,隻是讓他沒有感覺罷了。
秦院正聞言,老眼泛起淚光。
林薑連忙勸道:“大人萬不要如此,讓太上皇見了,豈不是心中生疑悲痛,那病更不得了了。”更主要的是,太上皇可能會生氣的砍了他倆啊。
秦院正是無所謂,他忠心耿耿,覺得治不好太上皇,他去陪葬也沒啥,可林薑一點兒也不想陪太上皇去死。
所以隻好從為太上皇的角度來想,勸秦太醫千萬彆露出無能為力的悲痛。
果然這話勸服了秦院正,他立刻收了眼淚:“是,是,隻要陛下心裡不知道,有能治好病的心思的盼頭,咱們用藥就事半功倍。”
偏巧此時,紹王過來問起太上皇的病情,說:“皇兄不讓我留在宮裡了,打發我回去,可我若不問問清楚,走的也不安穩。”
林薑與秦院正剛達成共識,此時隻異口同聲:“太上皇就是發作了一回,施針用藥便壓住了,王爺不必擔心。”
之後,林薑往外送紹王爺到寢殿門口時,才聲音很了一句:“拖不過三年,一年便是上限了。”
這樣沒頭沒尾的話,紹王卻立刻聽明白了,心中五味雜陳。
他出宮前往皇上明正宮去了一趟,傳達了這句話。
皇上聽了這句話心中那叫一個大石落地,又覺得林薑著實忠心不二,這種時候還想著稟明自己真相,讓自己放心。
果然是自己選中的好太醫啊!
再算著距離自己真正為帝的時間,縮短了兩年,差點又當場喜極而泣。
紹王心裡複雜了一陣子後又把自己說服了:“有時候我瞧皇兄這樣子,倒是去了還少受些折磨,這樣翻來覆去叫人不落忍。”
皇上大力點頭:“朕看著也不忍心的。”
紹王就告退出宮,又道:“那一會兒我出宮,就讓王妃打發人去趟榮國府告訴林姑娘一聲,小林太醫在宮中無礙。”
皇上聽聞不由道:“王叔對那林氏女倒是上心,這種安慰心情之事都想著。隻是怎麼不見你們府上有什麼動作?”
就算不敢輕易提起議婚之事,王妃也可借著各種年節宴飲之事見見這位姑娘吧。
要走的紹王又轉回來:“陛下不知道,我們家裡小心著呢。”
且說紹王自打生了要黛玉為兒媳婦的心思,回家去卻也不敢直說。
先是在房內轉了幾個圈才跟王妃含糊道:“今日在禦前,齊陽提起一個絕佳的女孩子。”
然後立刻閉嘴。
王妃也心領神會,夫妻二人不再說此事,然後嚴密觀察了周黎蘅兩天,發現他活蹦亂跳,沒有生病的跡象。
紹王就接著上回書又擠了兩句出來:“是巡鹽禦史林如海的女兒,齊陽誇得什麼似的,相貌不用說,更難得是好學識,隻是她家的宇兒死活不肯與文臣之女結親,說是拘束。我想著咱們家兒子倒正……”
說到這兒又給了王妃一個眼神,夫妻倆又不說了,繼續靜候兩天。
至此見周黎蘅一直沒發病,紹王爺王妃兩個才做賊一樣,說了一刻鐘林氏女的事兒。
這就過了年去。
王妃見兒子一直沒有發病,振奮了起來,這幾日正在家中籌劃宴席,準備請那位林姑娘來玩一玩,親眼相一相,若是果然極好,就再試探著提起親事。
說來紹王除了下江南的時候住在巡鹽禦史府外,從前兩家在京中並沒有什麼私交。
紹王妃也隻好效仿太後壽宴之舉,準備多請幾家閨秀,連襄王府的郡主都請來做客,加上小林太醫與他們王府的舊日交情,到時候再給黛玉下個帖子,也就不突出顯眼了。
故而籌劃到今日才有了些眉目。
正準備借著出正月後二月十五的好日子,請姑娘們來玩。
皇上聽完紹王府的計劃,就隨口說了一句:“說來惦記那林氏小姑娘的還挺多。”
紹王立刻又開始瞪眼:“有誰?還有誰要跟我們家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