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榮國府後宅驟然而起的燈火通明,險些嚇著黛玉,還以為賈母出了什麼大事——因鬨鬨紛紛哭喊吵嚷聲都是榮慶堂那邊傳過來的。
夏嬤嬤先攬著黛玉安慰,寶石連忙出去打聽了消息。
雖說夏嬤嬤口中在安慰黛玉,說什麼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身體康健之類的,但心中想著:說來史太君也是高齡了,萬一,這萬一……
夏嬤嬤已經給雪雁使了個眼色,讓她去拿屜子裡頭,林薑之前留下的一瓶保心丹,生怕史太君出了事,黛玉傷心過甚。
心中又不免焦慮:偏是今晚林薑不在家,偏是今晚出事。
夏嬤嬤已經想到搶救賈母上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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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也是這般想的,於是連頭發都沒梳好,挽了個發髻就連忙出去探聽消息了。心裡卻隻覺得不好:榮國府好歹是個公侯府邸,還是有規矩在的,長輩身份最重,這半夜三更的,若是史太君本人無事,怎麼能在榮慶堂就鬨起來!
然而寶石緊張地去了,又無語地回來了。
她先說重點,直接跟黛玉彙報史太君身體一點事兒也沒有,甚至還拄著龍頭拐杖立在當地,氣勢十足的罵人。
“請姑娘放心,我是親眼見著的。”
等蘭芝院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才不免疑惑道:“那是怎麼了竟夜裡明火執仗鬨起來?”
寶石這才把賈寶玉借著生辰,夜裡跟丫頭們喝酒行酒令取樂,甚至還想要請姊妹們一起玩鬨卻被二老爺賈政當場逮住,然後暴揍一頓的過程娓娓道來。
寶石沒有親眼見著賈寶玉的慘狀,然而趕到的平兒跟她咬耳朵轉播了一下:“我剛才跟著二奶奶進去瞧了一眼——二老爺真是下了狠手了,寶二爺屋子裡的雞毛撣子被二老爺給抽斷了!彆說寶二爺身上怎麼樣,就我看著那小臉兒上都被抽的全是印子。”
平兒覺得賈政狠起來,倒真不像個斯文讀書人,跟赦大老爺和寧國府珍大爺一樣,打兒子打出了審賊的氣勢。
寶石總結了一下,就是賈政用雞毛撣子把賈寶玉從一張白板,抽成了八條,身上都是杠。
寶石還沒說完,就想起舊事,忍不住促狹道:“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姑娘還記得嗎?上次寶二爺不也有那麼一回挨打,隻是當時是冬天,政老爺用的是火鉗子,這回好多了,隻是根雞毛撣子!”
不過上次是白天,賈寶玉很快就被賈母解救了,這次可是深更半夜,賈母早睡下了,賈政把雞毛撣子都抽斷了賈母才剛從睡夢中起身,披衣趕過來。
折算起來,雖然武器差一個檔次,還是這次吃虧更大些。
夏嬤嬤一聽這事兒都不困了,一邊順著自己方才沒來得及整理的頭發,一邊說道:“那寶二爺也該好生管管了,沒見十四五歲的爺們還成日在後宅裡頭玩的。”
然後又對黛玉道:“與咱們不相乾的。隻是姑娘且先彆躺下,住住再睡,我叫雪雁衝一盞蜂蜜茯苓霜來給姑娘喝,那是寧神的。”
夏嬤嬤心裡埋怨:這大半夜的,被外頭鬼哭狼嚎衝了一下子,可彆把她們姑娘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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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薑是第二日晌午,給太上皇再次診脈施針後,才回到了榮國府。
春日不比雨雪冬天行走容易風寒,凡入了春惠風和暢之際,林薑就不坐轎子一路顛回蘭芝院。
她都是從二門下了馬車,走路溜達回去,也算是今日運動量的一種。
然而今天她一下馬車,就見鳳姐兒和鴛鴦齊齊站在那裡,跟望夫石似的看著她。
林薑接著就被鳳姐兒和鴛鴦簇擁著往裡走。
路上鳳姐兒大略給她說了寶玉挨打之事。
因當著鴛鴦,鳳姐兒自然要露出格外心疼的姿態來,拿著帕子擦眼角:“可憐的兄弟,臉上紅腫了好幾道,最要緊的是還有破皮的,這可是臉容啊,萬一留下點傷痕怎麼好。”
之後又特彆挽了林薑道:“還請小林太醫看在我的份上,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屈尊去給寶兄弟瞧一瞧病。”
給鳳姐兒做麵子,林薑一貫是很願意去的,而且她對被抽成麻將的賈寶玉,也很感興趣。
林薑一路聽一路想象一路樂,到了榮慶堂賈母的屋子——賈母再疼愛寶玉,現在也不敢要求林薑去少爺屋裡診治,生怕林薑惱了,直接不肯治了。
如今榮國府已然不敢想象強逼林薑治病這件事了,隻好自己提前規矩起來,再打人情牌,趕緊把這位出宮的小林太醫請來。
好在這回賈政沒有趁手的兵器,用的是隨手拿的雞毛撣子,而不是大厚板子。
故而賈寶玉走路行動還是沒問題的,能夠走到賈母屋裡來,坐等林薑診治。
一見賈寶玉,林薑要低低頭才能忍住笑意。賈寶玉原本就是個圓潤白皙麵如滿月雪白的臉,現在被抽的滿臉紅杠杠,實在是喜感十足。
旁邊王夫人正拿在淌眼抹淚的哭,一邊心疼寶玉,一邊埋怨寶玉不爭氣。
此時見了林薑進來,王夫人也顧不得之前的各種氣惱暗恨了,隻哭道:“還請小林太醫看在親戚情分上,萬將那玉容膏調製出來一點子,治一治寶玉。”
賈母橫了她一眼,十分不滿。
鳳姐兒忙道:“二太太您是傷心糊塗了!去歲小林太醫的玉容膏也隻得了三盒,都進奉給了宮裡。今年宮裡貴人事多,小林太醫時常都回不得府,自然沒空再做那玉容膏。您這不是難為人嗎?”
王夫人瞪她一眼:“鳳哥兒,你這做嫂子的,難道不盼著寶玉好?難不成寶玉傷了臉考不了功名,璉兒就得了益處?”
論起陰陽怪氣,王熙鳳還怕王夫人,立刻笑道:“二太太這就是多心了。璉二爺不喜讀書誰不知道,哪怕全天下人都是舉人秀才,也跟他沒半毛錢關係,他能有什麼益處?倒是寶兄弟,有二老爺的管教以後定然能成大器的,太太隻管寬心吧!”
剛被賈政死死管教過得賈寶玉,幾乎要被鳳姐兒的話嚇得嗚咽出聲。
“夠了!小林太醫宮裡這般忙碌,好容易請了來,難道是聽你們廢話的不成?”還是賈母出聲打斷了兩人。
林薑此時已經細看過賈寶玉傷口,聽這話不過一笑:“史太君,寶二爺這傷勢用不到玉容膏,我開兩個方子,內服外用齊下就夠了。隻要這半月傷口不沾水,不沾灰塵臟物,不吃發物不飲酒,必然不留傷痕的。”
又對王熙鳳道:“我之前送給鳳姐姐兩盒敷麵的桃花膏,等寶二爺的傷口都褪了痂,給他塗上兩日就是了。”
王夫人居然還不想用鳳姐兒的,還問林薑:“小林太醫那裡可有新藥?”
林薑對她一貫是懶得應付,直接道:“沒有。宮裡太忙,沒空做這些小玩意兒了。若是鳳姐姐那裡的用完了,我也無法。”
當日從紹王府回來,她是試著做出來了不少桃花膏,但還沒來得及繼續擴大產量,就收到係統通知,開啟了第五層商店。
之後的日子到現在,她都在忙活中期考核和太上皇。
隻用了一點空履行諾言,把當日做出來的桃花膏細細篩了一遍,就讓寶石幫著分裝到近百個白玉小盒裡,分送了當日在紹王府的各位閨秀,以及鳳姐兒和三春。
這會子說沒有,除了懶得理會王夫人,直接不給麵子外,也是真沒空做桃花膏。
連襄王郡主寫信追了來要,她都隻能拖後。
王夫人被她這絲毫不客氣的語氣,憋得臉色都發青。
鳳姐兒在旁忍笑,然後對賈母賣好:“老太太放心,我那裡還仔細收著一盒小林太醫送的桃花膏,到時候給寶兄弟使。”
其實就林薑看來,賈寶玉這被雞毛撣子抽破的傷口並不深,根本沒必要吃好幾日藥,隻是不開兩劑藥給賈寶玉灌下去,賈家人恐怕還不放心。
賈母連聲應下,又拉著林薑道謝,細致地問起許多保養傷口之事。
林薑好容易從宮裡脫身,是想回去跟黛玉見麵,兩人繼續商議著出書之事的,哪有功夫聽賈家人絮叨,於是說了幾句後,隻推勞碌,就留下方子走人了。
王夫人將她這樣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做派,立刻把對林家的不滿又想起來了,隻低聲道:“真是好大的架子,住在咱們府上,卻連給寶玉看個病都不情不願的。”
“住口!”賈母這是真火了,當著寶玉就對王夫人斥責道:“你哪隻眼睛看到小林太醫不情不願?要不是咱們府上跟林家是親家,她年紀又還小,京中舉目無親的,你以為咱們家能有幸留的住她?這京中有的是人家巴不得請她去住著呢!連長公主府和紹王府都三番五次打發人請,你倒還抱怨。”
鳳姐兒在旁邊貢獻出兩個“就是就是”,順便添把火:“太太難道不知道?小林太醫已然在宮裡待了兩日一夜了,這才回府連換個衣裳的功夫都沒有,就被我硬拉著請了過來,我心裡很是過意不去,二太太這樣說,我都替她委屈呢。”
順便也為自己打抱不平:“唉,可見太太是厭了我,我這般上心為寶玉豁出麵子求人,太太還隻疑惑我盼著寶玉不好!我倒不知還要怎麼做,才是盼著寶兄弟好了。”說著連眼圈都紅了。
王夫人被鳳姐兒噎的一愣一愣的,隻好搶在鳳姐兒之前拿著帕子捂臉而哭,對著賈母服軟道:“媳婦也隻是擔心寶玉。”然後又拉著寶玉的手:“我的兒,你還疼不疼?”
盼著以寶玉勾起賈母的疼惜。
誰料寶玉是個最記吃不記打的,雖然林薑跟他無甚來往,又做了他最不喜歡的出仕之事。但寶玉素愛美色,隻看林薑一張美人麵容,寶玉就什麼都能原諒,都能忘記。
況且方才林薑給他開藥寫方的姿儀又讓他傾羨,覺得跟林妹妹似的,這也是個神仙人物。
心道:有這樣的本事,給我看病真是委屈她了。
彆的不說,在姑娘女孩上頭,寶玉向來能把自己看低,很願意低聲下氣。
於是這會子寶玉反而對王夫人認真道:“我不疼了,老祖宗和鳳姐姐說的是,小林太醫真是辛苦,難為她肯來治我這須眉濁物。”然後跟王夫人道:“您可彆再說她了,原是我不配的。”
被兒子拆了大台的王夫人:氣死我算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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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薑回到蘭芝院後,夏嬤嬤正在黛玉跟前說話,一見林薑就笑道:“大姑娘回來了!正好,今兒一早,範管家從外頭遞進來老爺從江南傳來的信兒。姑娘說,等您回來了一起拆著看。”
自打有了模擬手術室後,林薑倒是在裡麵培養出了一個習慣:接觸病人前後一定要洗兩遍手,還得把衣服都換一遍才算完。
這會子就叫停:“嬤嬤且等等我再說,我從宮裡太醫院出來,又走了一趟榮慶堂——我先回去將這身衣服全換過再過來。”
片刻後,林薑換了一身家常玉色長裙,輕輕盈盈過來:“叔父捎了什麼信兒過來?”
夏嬤嬤立在原地看著林薑走進來,眼裡全是憐愛:“大姑娘近來可瘦了不少。”林薑隻笑:“不是瘦了是抽條呢,我跟妹妹都是。”
夏嬤嬤看著兩個姑娘,心裡都是滿足:她從小服侍林如海,看他從一個小小少年成為光耀滿門的探花郎,再見他子嗣不順中年喪氣意氣頹唐,現如今終於峰回路轉,父女平安,她真是要天天念佛了。
因珍惜林家父女現在的平安順意,夏嬤嬤提起想要破壞和平美滿的大皇子來就越發咬牙切齒:“老爺說,大殿下一路南下,這三個多月來多番結交當地官宦士族,氣焰高漲。甚至連本地士紳商戶這等人家都不放過,叫麾下的隨從前去結交——說是結交,其實就是圖人家的錢,想要人家貢出來讓他用。”
大皇子想的很美,做的也很絕:他叫隨從自當地富足士紳商戶之家敲竹杠弄錢財,然後再用這筆錢來籠絡官高位重的官員和隨行臣子。
可以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空手套白狼。
林薑冷笑:“是他的作風。”
夏嬤嬤看蘭芝院的門戶看的極嚴實,外頭小丫鬟都不敢進屋前。
此時她就跟著啐了兩口皇子:“老爺說了,若大皇子真的是外做賢良之臣,內裡狠毒貪婪才難辦,如今他這樣旗幟鮮明的拉攏臣子敲詐百姓倒好辦了——皇上正當壯年,如何容得下這樣僭越的長子。”
皇上隻要防著皇長子,就不會許他跟朝中重臣結親。
想到還在江南上躥下跳的大皇子,林薑也煩的不得了,聽過後就扔到一旁,把這個人從腦海中清掉,與黛玉一起核對書稿。
她們優先核對的是《千金閨閣錄》。
從紹王府赴宴回來,這兩個多月來,有好幾家閨秀都給榮國府裡送信,問著林薑說起的千金方醫書什麼時候出,不光她們盼著,跟家裡的長輩們說了,也都盼著呢。
林薑就準備先出這一本,畢竟是第一次出書,是摸著石頭過河。
那還是先小範圍出版一批,讓京中文化水平最高的貴婦小姐們先看,也觀察下反應如何,還有晦澀深奧,連她們都難讀懂之處,就好再改。
否則齏鹽布帛百姓之門中的女子們,就更難讀懂了。就算買回去,可能也是束之高閣,沒有用處。
為此,林薑還請了三春也過來,一起看了下初版書稿。
畢竟黛玉跟她在一起呆了多年,又是過目不忘的好記性,耳濡目染其實對醫道是頗有理解的。她能看明白的醫書,其餘尋常官宦小姐卻未必能明白。
林薑想寫的,從來不是晦澀難懂的專業書籍,而是能讓大部分人能看懂(哪怕不認字,聽了也能夠理解)的實用性工具書。
是那種,可以讓無數人粗通道理,彆犯常識性錯誤以至於誤了性命的常識性科普醫書。
於是在初稿完成後,她特意把沒接觸過醫道的三春請了來。
三春很快應邀而來。
迎春讀完隻說好——林薑也沒指望迎春的脾氣會指出人的不足之處,於是隻看探春和惜春。
果然兩人各自提出好幾處不甚明白的醫理,惜春年紀小懂得更少些,就問:“姐姐們能不能加個批注,將這個病症的來龍去脈都寫上。”
林薑有些猶豫:“原本也想過,將各種名詞加上注解的。”
就像從前語文課本一樣,下麵都有疑難詞句的注解。可這樣一來,醫書就要大大加厚了,不符合她原本設想的輕便——要是變成大部頭書,有耐心看完的又有幾個呢?
探春倒是出了個主意:“醫道本就深奧難懂,要是每一頁都有許多標注解釋隻怕也不合適,要不兩位姐姐就辛苦一二,在每一種病症旁標注上出自哪本先朝名書,感興趣的自然會自己去找。”
林薑覺得這個想法倒是不錯:願意囫圇吞棗了解個大概的,就隻需要看自己這本書。而願意窮根溯源疾病的仔細人,就可以對著索引去找原本的大部頭醫書來看。
隻是……她苦笑道:“這上頭的病症來自許多本醫書,很多都是我單摘下來的女子病症。這會子對著一個個去找,可要花大時間了。”
她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除了在宮裡為太上皇診治,還要忙著繼續學習考試寶典,參加模擬診室與手術室掙聲望值,實在是忙的不可開交。
黛玉就道:“姐姐當時摘抄的原稿都還在嗎?”
林薑點頭:這些她手書的東西她從來都不扔的,都交給寶石按時間好好收起來了。
黛玉頷首:“姐姐放心忙你的去吧,這些標注之事就交給我慢慢整理吧。”探春惜春也都說自己可以幫忙,連迎春也難得主動開口,說是自己雖不通,但也可以做些校對文字的活。
林薑看著眼前的姑娘們各個鮮活可愛,心內隻覺得:可惜賈家的姑娘們都是很好的,將來她們都不要是書中那般淒涼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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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三春近來都在黛玉處幫忙,倒是讓寶釵很納悶:每日來串門的時候,怎麼各屋裡都沒人啊?
而三春也沒有把她們在乾什麼告訴寶釵,這還是探春特彆囑咐的:“咱們既然給兩位林姐姐幫忙,就不要幫倒忙才是。林姐姐要出這醫書,自然要在京中弄自己的書鋪子或是藥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