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唐家幾姊妹和老父親趕到雲安市醫院時, 天已經黑透了。
老太太還沒醒,睡夢裡眉頭微皺,但呼吸平緩,醫生也說沒事了, 眾人這心可才終於放下來。
“嫂子, 我來守, 你們去吃飯吧。”讓嫂子一個人來雲安的事, 豐梅愧疚極了。
“沒事, 我也懶得走動, 你們幫我隨便帶點回來就成。”
她也知道唐豐年要回大平地找公公, 他跑得快,縣醫院等著催錢,誰也想不到會要臨時轉院……他趕不來不能怪他,但不知道為什麼, 可能是當媽了,她有種感同身受的不舒服。
一個女人十月懷胎生下孩子, 在最需要兒女的時候,他們卻不在, 反倒讓一個沒血緣關係的人陪著渡過難關。
她也知道自己矯情了, 但女人的不舒服……就是來得這麼突然和莫名。
大姑紅著眼對曼青說:“辛苦你了,你們去吧,我來守。”她終於又對弟媳婦有了改觀, 今天還全虧她呢。
唐德旺也皺著眉坐床邊, 看著老太太歎氣, 唐家今年是犯了什麼災星,豐年才好,老婆子又遭罪。
大家都爭著要守病人,反倒把床上的人吵醒了。
羅翠珍悠悠歎口氣,望著兒女和老伴說:“讓你們爸留下吧,你們快吃飯去。”單獨隻對曼青笑了笑,眼裡不乏安慰。
“那媽想吃什麼?我們買進來。”唐豐年心內一痛。
老太太看著兒子,眼裡掩飾不住的擔憂和失望,啥也不說。
眾人出去也隻是隨便吃點,給唐德旺帶了一份蛋炒飯,老太太一碗稀飯和兩袋豆奶粉。唐豐蓮一勺一勺的喂她,一麵問她可還有哪兒不舒服,一麵說起白天的事來。
原來,白天老太太去賣菜,七月的天本來就熱得水泥地冒煙,胸口悶得慌,因為菜價又和她旁邊那人吵了幾句嘴,氣怒攻心就昏倒了。菜街眾人嚇住,趕緊又掐人中又呼救的,折騰過來也是迷迷糊糊,又走了幾步就昏倒了。
所有人都隻當她是中暑昏倒。
好在有兩個年輕後生將她送到縣醫院,搶救過來了。
斷斷續續聽了過程,姐弟幾個全都鬆口氣,還好今天遇到好心人,不然……哪怕遲了一分鐘,都不敢想象。
李曼青也在心內感慨,二十年前有二十年前的好,至少老人倒了還有人敢扶。
“我沒事了,你們先去找個招待所,明天再說。”老太太不知怎麼的,不太想說話,兒女幾個都有點不適應,隻當她還沒恢複過來,精神不濟。
豐梅留下來守床,其他幾人都出去住招待所。大姑姐兩口子沒有經曆過白天的驚魂時刻,倒是覺著驚喜不已——弟弟“死而複生”,老太太也安然無恙,算雙喜臨門了。一會兒問弟弟在那邊做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辛不辛苦,一會兒又問還去不去,什麼時候走,要不讓大姐夫也跟著去。
畢竟一個月三百塊錢,比在家種菜還賺得多呢!
李曼青就不一樣了,白天又驚又怕還沒注意,現在一歇下來,隻覺著整個人都快垮了。
肚子裡的孩子可能是白天動多了,到了晚上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也不想說話,隻聽著大姑姐的興奮與歡喜,和明顯不太想說話的唐豐年嘮叨。
等兩口子進了房間,曼青才確定他的不對勁。
不止老太太和她不想說話,連他也一言不發。
“你們取了多少現金來?”她隻是不習慣這樣沉悶的唐豐年,故意無話找話。
“八千。”頓了頓,又道:“縣醫院付了一千二。”主要是起搏器貴。
“也好,多取一點省得到時候不夠還得來回跑。”
男人又沉默。
看著男人拿盆打水的背影,筆直得猶如一棵青鬆,曼青從側麵看見他腮幫子卻咬得死緊……唉,他怕是愧疚今天這種時候自己不在婆婆身邊吧?婆婆怪他也就算了,跟自己上輩子那些糊塗事比起來,她又哪裡有立場怪他呢?
“你……也彆多想了,媽好好的就行……她能理解你的難處。”雖然老太太的失落顯而易見,在自己最危險最無助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不是親兒女,而是她這個兒媳婦。
男人不出聲,端著瓷盆的手臂卻青筋暴起……有那麼一瞬間,李曼青擔心他會把半盆多的水連盆帶水摔出去。
在這一刻,李曼青突然覺著,她越來越不了解唐豐年了。
“洗吧。”他丟下兩個字,又問要毛巾嗎,曼青看看那不知被多少人用過的紅花絨線毛巾,趕緊搖頭,怕他沒看見,又出聲說不要了。
因為肚子大,她洗臉也蹲不下去,男人默不作聲的把盆端到床頭櫃上,又將靠櫃子的床單鋪蓋掀開,免得水撒上頭。
曼青隨意洗過,看著他把水端出去倒掉,聽見樓道裡水龍頭的“嘩啦”聲,還有他上廁所關門的聲音……唯獨沒有人聲。
白天出門急,哪裡想得到要帶換洗衣物,沒有睡衣,肚子大了,胸脯也沉甸甸的難受,曼青隻得把內.衣解了單獨脫下來,穿著裡頭的確良的襯衣躺床上。
唐豐年一進門就看見那件淡紫色帶蕾.絲花邊的內.衣,整整齊齊放在床旁的凳子上,尤其上頭鼓起的兩個包……眼神閃了閃,不自在的轉過頭。
見他隻在床沿坐著,不脫衣服也不躺下,曼青道:“快躺下吧,明天還要早起呢,趕在查房前去,聽聽醫生怎麼說。”
唐豐年依然不出聲,背對她看著木門出神,渾身氣場低迷。
“彆擔心了,老人家好好的就成,快躺下吧。”她安慰得越來越有心無力。
“對了,你們來了,那芳菲怎麼辦?是回家還是在蓮花村?二姐家有人去通知嗎?”她私心裡雖不喜歡二姑姐一家,但幾姊妹同一個爹媽養的,重病時候不通知她也說不過去,再如何有恩怨有不和,那是他們小輩間的官司,於老太太而言,卻都隻是她的孩子,一視同仁的孩子。
“我明天就去自首。”
“嗯?!”李曼青一肚子寬慰的話就梗在喉頭。
似是難以置信,她又問:“啥?我沒聽清。”
他仍然背對著她:“我明天就去自首。”
“是說去礦上嗎?”她不死心的試探道。
“派出所。”
……
李曼青心頭大驚,咽了口口水:”你的意思是……要去派出所報案……那賠償金怎麼辦?”光今天取出來那八千,就夠老唐家賠的,如果真定了罪,還得處罰金,不知道要賠多少。
賠錢都是小問題,他們害煤礦停工那麼長時間,本來就是三人應付的代價。關鍵是——萬一被判刑,怎麼辦?
“花了多少,該賠多少損失,我一定會賠上。”
唐豐年突然轉過身來,看著她驚疑不定的神色,一字一頓問:“如果,我坐牢了,你會等我嗎?”
李曼青怪道:“瞎說什麼呢,哪裡要坐牢了……”其實她也知道,坐牢的可能性幾乎百分百了,以前在電視裡看過一個騙保險的,金額才十幾萬,都被判了五年。唐家這三萬六和八千塊的農家院,四萬四的財產,加一起算是金額巨大了。
她不敢想,如果罪名成立,會判幾年。
“你會等我嗎?”他不依不饒。
李曼青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拉了拉被子,想要將被子蓋到胸上來,隨即想到這被子也不知是多少人蓋過的,又不自然的用腳勾下去一截兒。
“會等我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沒看到她的小動作,隻全神貫注等著她的答案。
她很想說肯定會啊,這還用問嗎?
可是,她說不出口,因為她自個兒心口也不舒服,重生一回的意義,難道就是看著唐豐年進監獄?可是不進監獄,這個事怎麼了?
不止要進監獄,該賠的還得賠。其實她一直都知道那些損失不可能因為坐牢就一筆勾銷的。
“會嗎?”他的神色已從最開始的一本正經,變得小心翼翼。
“你胡思亂想什麼,你有自首情節,坐什麼牢……”
他一把抓住她被子底下的手,緊緊握住:“曼青,我隻問你,會等我嗎?”她從來沒發現,他還有這麼固執的時候,固執得像個孩子,為了得到大人的一句保證,左一遍右一遍的確認。
李曼青感覺他手心濕漉漉的,像洗了臉水氣還沒乾透,又像夏日裡熱出的手汗……總之她為自己找借口,他的手心泛濕是正常的。
可是,什麼樣的孩子會反反複複需要大人的保證呢?要麼是大人說話不算數,有食言而肥的黑曆史和風險,要麼是孩子沒安全感,不確定這句承諾當不當真……尤其是他琥珀色的眸子裡,那兩簇火光漸漸淡下去,她猶豫得越久,火苗就越淡,快接近熄滅。
更像一個孩子了。
“好,我會等你。”她嘴角含笑,鼻子卻有點酸。她不是什麼好女人,根本不值得他這麼認真。
唐豐年手上一緊,曼青忍住那聲即將出口的“痛”。
“真的?”他又要確認,嘴角已經慢慢翹起來。
“真的。”鼻子越來越酸了。
“會等我幾年?”
李曼青扶額,這男人怎麼回事,八字還沒一撇呢,儘想著自己坐牢了!也不知道是他想得太嚴重了,還是她想得太簡單了。
“一直等下去。”她重生的意義,就是要回來贖罪的。既然他能活下來,那就是老天爺給她的機會,無論怎麼樣,她一定會堅守下去。
“你保證?”
李曼青笑得無奈:“真的,我保證,不等你等誰啊……”話未說完,就被男人一把抱住,自然也就沒看見她眼裡亮晶晶的濕潤。
她略微不自在的動動身子,想要推開他,但又知道他能主動去自首,定是下了巨大決心的,給他抱抱,就當是鼓勵他吧。
但抱抱也就抱抱吧,他居然還把頭往她鎖.骨窩拱,拱得她又癢又難為情,怎麼說他們也是二十年沒見的人了,跟陌生人沒差啊……
“曼青,媳婦,委屈你了。”他喃喃著,深深的吸了幾口她身上的氣味。曼青的頭發是昨天才洗的,剛好到肩下兩寸,編成半長不短的麻花辮拉到前頭來,剛好露出碎碎的發梢……戳到他臉上,還帶著洗發香波的氣味。
他又貪婪的拱了拱:“我對不住你。”
曼青心內一痛,頓住身子,半晌才顫抖著聲音說:“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們。”眼淚快要忍不住了。
“不,是我對不住你,好不容易回來了,卻又要你們替我擔心……以後,都不會了。”他緊緊抱住她。
也不知是抱得太緊了,還是孩子們終於肯給他麵子了,居然使勁動了幾下,他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大睜著眼睛問:“是他們在動嗎?”
曼青不敢看他,怕眼淚會忍不住,隻低著頭嗯一聲,點點頭,拉著他的手覆蓋到肚子上:“你摸.摸,他們知道爸爸媽媽在一起,可開心了!”說完立馬後悔了,趕緊下意識的捂住嘴。
他好容易下的決心,本來就在擔心看不到孩子,不能跟她在一起的事,她又提這茬,不就是扯他後腿嗎?
唐豐年卻抬頭笑笑,拉下她的手:“沒事,我會好好改造,爭取在他們上學前……出來。”
也不知怎麼的,明明是一句尋常不過的話,李曼青卻聽出了一股生離死彆的味道,早就強忍的眼淚再也繃不住,“吧嗒”掉下。
唐豐年王八蛋!
“說……說什麼鬼話呢!彆一天老想著坐牢,你肯定會好好的……”本來她天真的以為,隻要把錢和房退回去就沒事了,現在看來,唐豐年不是聽風就是雨的人,他這麼認真,那就真的很有可能了?
她明明對他沒感情啊,為什麼要哭?!她使勁吸了吸鼻子,想要捶他一頓,卻手腳酸軟,繃了一整天,還要說什麼坐牢不坐牢的話,為啥要讓她受這罪?晚上都睡不著了!
也不知道心裡怎麼了,她不斷安慰自己,她對他沒感情,他隻是她二十年沒見的陌生人……可眼淚卻越掉越凶。
唐豐年心頭軟得不像話。他才回來一天,就把她惹哭了兩回。
有那些一瞬間,唐豐年想要打退堂鼓了。
但,一想到老太太的失望,想到要讓自己孩子不再重複他的命運,要讓他們走出大山,他必須要站出去,做一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父親!
他又咬了咬牙。
“彆怕,我不會讓人欺負你們的。誰都不可以!”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他以為她哭是害怕,害怕家裡沒男人要被欺負。她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有多艱難,他不敢想象,還有年邁的父母,上學的豐梅,時不時要來打秋風的二姐……他們家的經有多難念,他比誰都清楚。
但,就讓他自私一回吧。
他想堂堂正正和他們在一起,想走在陽光下送孩子上學,想在父母生病時光明正大的出頭,擔起一個男人的擔子。
最重要的,他想和她在一起,做一個讓她驕傲的丈夫,而不是陰溝裡的老鼠。
“彆哭了,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他拍拍她的背,有什麼正從心裡溢出來,順著眼角滾落。
李曼青哪裡還睡得著,滿腦子都是他要去坐牢的事,一會兒是他兩輩子的好,一會兒是家裡老人的擔憂,公婆和幾個姑子的臉不斷閃現……唯獨沒有孩子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擔心是擔心老人受不了這打擊,心內卻有股說不出的驕傲和安定。幫無辜的季老板減少損失,賠償損失,再不用背負著心理包袱生活,換了誰都能安心的。
沒有誰比她更能體會惴惴不安,東躲西藏的恐懼。
至於孩子,她可以驕傲的告訴他們:“你們的爸爸很厲害,很有勇氣,他正在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以後你們都不能學他做錯事,他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鑒。
最重要的一點,不管兒子還是閨女,她都想讓他們成為一個有擔當的人。
至於怕被欺負?她也不是包子,誰敢欺負她的孩子,她第一個饒不了他!
想著,其實未來也不是那麼讓她恐懼的。
況且——“你在那邊見過電話超市嗎?”其實就是收費的公用電話,一部電話機支在一個獨立的小隔間裡,使用的人要說啥也可以不用顧忌,而且不會有人掐著線的催促。
“見過,我就是在那兒打的電話。”也算不上“超市”,就一個小賣部,安了部電話機,因為在工地旁,生意好得很。
曼青一直在想掙錢的事,現在經他這麼一說,心裡有了點念頭,她肚子大,哪兒也去不了,但坐著就能守的生意,她卻可以做啊。
“要不……咱們也開一個那樣的吧?”以後,等他出來了,或者,如果,她是說如果啊,如果他判得年頭長了,等不到他出來,她就自己做麵包,賣麵包攢錢開,總要有個固定營生的。
她強迫自己多往積極的方麵想,儘量“憧憬”未來的日子,說得旁若無人。唐豐年卻心頭一痛。
牙關緊咬,如果蒼天能聽見,他,唐豐年,一定會出來,一定會讓她和孩子過上好日子,他對天發誓。
臨睡前,她主動向他靠近,小聲說:“你好好改造,我們娘仨等著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