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裡的唐豐年雖沒有出聲,但他正翻來覆去的身子,就再也沒動過了。
一整夜沒動。
天一亮,才六點過幾分,壓根沒睡著的二人就起身,剛好隔壁的公公和大姑姐他們也洗漱好了,幾人沉默著吃過早點,又給豐梅和老太太帶了兩份,趕到住院樓去。
估計老太太也沒休息好,眼下泡腫得厲害,見了兒女幾個都淡淡的,隻有見到曼青才勉強有笑意,朝她招手道:“曼青昨晚睡得好不好?習不習慣?”
李曼青笑著回答:“挺好的,那家招待所在背著馬路那麵,什麼車聲都聽不見,安靜得很,睡得還挺香。”
老太太信以為真,欣慰的笑笑。
沒一會兒,醫生來查房,說是沒問題了,再觀察兩天,如果沒事就可以回家了。眾人都徹徹底底的鬆了口氣。
“豐梅辛苦了吧?走,我和大姐帶你回招待所休息。”知道唐豐年肯定有話要跟老人說,她支開豐梅和大姑姐兩口子,她能做的也就這麼多,剩下的,就看他自個兒了。
曼青留給男人一個“你看著辦,彆刺激到老人”的眼神,就出了醫院。
九點多的雲安市正沐浴在晨光中,街道兩旁全是半人粗的梧桐樹,因為挨著東南亞某個國家,那個國家以前曾是法蘭西的殖民地,連帶著雲安市也遺留有許多法蘭西特色。
漂亮的梧桐樹,華麗繁複的老虎窗,廊柱雕花……宣城縣與之相比,就樸實土帽多了。
大姑姐興致不錯:“誒,等等,那裡是賣什麼的?咱們過去看看。”
豐梅也沒心思回去睡覺,攙著曼青跟過去,大姐夫可能已經習慣了自家老婆的脾氣,一聲不吭的跟在她們後頭。
原來是一家服裝店,躲在法式建築裡,曼青一岔眼還以為是咖啡店呢!進去見賣的都是些的確良料子,偶爾有幾件純棉的掛在最高處,顧客摸不到。
見她們穿著普通,賣衣服的就說:“看看可以,彆摸啊。”語氣極不耐煩,心想,又是來過眼癮的!
曼青本來就沒興致,擔憂著唐豐年和老人說的事,不想進去,她這麼一說,愈發不耐煩進去了,隻說要透透氣,站門口和大姐夫說話。
“大姐夫,芳菲怎麼沒來?”
“豐年讓她去喊她二姨了,說是不能把他們落下。”樸實的農村漢子愁眉苦眼,並未因小舅子的回來而開懷多少。
曼青點點頭,唐豐年果然是個分得清的。
劉建國看著李曼青,見她眉目不舒,以為也跟他一樣的擔憂,就勸道:“她舅媽也彆擔心了,賠償金咱們一分不動的退回去就行,到時候我也跟著去,多說點好話,應該沒事的。”
他倒是有心了,自從豐年“沒了”,就全靠他在幫著跑前跑後……大姑姐兩口子真的挺好。
“不怕,媽看病的錢,你姐也說了,咱們出一半,昨天豐年取的八千,咱們先補上……前幾天菜地裡剛收了一水,手裡還有點錢……”他不自在的撓撓腦袋。
李曼青心內一暖,這年代,嫁出去的閨女還能有這心,而且還是女婿主動開的口,實屬難得……遂真心實意的感激他。
兩人又隨意說了幾句閒話,突然,李曼青的眼光被斜對麵一家鋪子給吸引了。
跟豐梅姐倆打過招呼,她慢悠悠扶著肚子去到對麵。
隻見外頭支了幾張矮桌子,上頭用塑料盆放著一堆黃白色的點心,但都鐵實得很,一點兒都不鬆軟……饒是鐵得可以打人了,依然有許多人排隊買。
一個一斤,一個兩斤的,才不大會兒工夫就賣了大半盆。
一問價格,都是兩塊錢一斤,跟上好的五花肉一個價了。李曼青咋舌,這錢也太好掙了吧?!
她想要進店去看看他們的烤箱什麼樣,卻被小工攔住:“誒不行,閒人免進的。”遂隻能隔著塊塑料布,看見後頭黑漆漆小作坊一樣的隔間,隱約有說笑聲傳出來。
“曼青想吃糕點嗎?來,姐買兩斤給你。”說著,唐豐蓮就要讓小工稱兩斤給她。
“不用,大姐,我隻是隨便看看。”都不知道怎麼烤出來的,她可不敢吃。
不過——“要不咱們去賣麵粉的地方看看吧。”
大姑姐見她是真不想吃,又問豐梅也不吃,隻能就此打住,一路問到糧油市場去。
雲安市不愧是邊境城市,現在雖還沒有建成全省乃至全國對外開放的重要門戶,經濟卻已經甩隔壁的宣城縣幾條街了。光一個菜市場都分成五六個區,賣糧油的,賣生禽的,賣蔬菜的,賣熟食的……各占了半條街。
她們直奔賣麵粉的地方,雞蛋麵粉和糖鹽,家裡都有,材料上頂多買點牛奶奶粉和酵母就成了,關鍵就是缺烤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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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知道哪兒有烤箱賣嗎?”李曼青已經不知道這是問的第幾家了。
唐家姐妹倆都很詫異:“嫂子,你問那東西乾嘛?是要買回家嗎?”
她不想八字還沒一撇就放出風去,隻說等以後孩子出生了做糕點給他們吃。
“嫂子還會做糕點啊?”小姑娘腫成核桃的眼睛開始放光:“那麵包會做嗎?就是街上賣的那種,大大的,軟軟的,圓溜溜的那種。”
曼青笑著點頭。何止是圓的,三角形的方的長的橢圓的,甚至多邊形的都會!這在以前可是她打發時間的好辦法呢,心情不好啥的,自己埋頭鼓搗一會兒,又能笑著看苦情劇了,百試百靈。
“那買吧買吧,以後做給小侄子吃多好啊!”
大姑姐也笑著鼓勵她:“想要就買吧,身上沒帶錢不怕,我帶著呢!”唐豐蓮摸著胸口對她眨眼睛,兩頰生了曬斑的臉也顯得生動許多。
曼青一愣,大姑姐也有這麼……的時候啊!
她確實沒帶錢,帶來的五百塊已經交在市醫院了。但即使要買也要先找到烤箱才行,沒烤箱,她總不能買一堆材料回去油炸吧?
好在功夫不負苦心人,在整個糧油區都快被她們問完時,離出口不遠處有家人終於說:“那東西啊,我見過,要去洋人街才有。”
李曼青一愣:洋人街?這麼小大個地方還專門有外國人聚居的地方啊?那怎麼她們一路都沒遇見一個金發碧眼的老外?
隻是,當他們七彎八拐一路問到時,才知道所謂的“洋人街”是幾十年前的叫法了。現在那裡已經基本被黃皮膚黑頭發的亞洲人占領……毫無歐美西方人的痕跡了。
不過,也算她們運氣好,洋人沒有,但洋人用的東西卻不少,自然也包括烤箱了。
二十年前的烤箱品種單一,不像後世有那麼多家用台式的,現在隻有嵌入式的大家夥,隻是一聽要五千多的價格,所有人都不言語了……這價格,比老太太看病還貴了!
豐梅見曼青失望,就勸道:“嫂子,要不還是算了,等以後咱們條件好些……再來……”
唐豐蓮就沒這麼溫柔了,大聲道:“買啥買,這價都夠買幾頭牛了,有這精神頭折騰吃的,不如買幾頭牛崽養養,兩年後倒手一賣還能賺點錢呢!”
大姐夫輕輕拽她袖子,唐豐蓮瞪了他一眼,最終還是啥也沒說了。
李曼青知道,大姑姐這是以為她又故態萌發……也隻得尷尬的笑笑,自己給自己打圓場:“不買不買,我就看看,當長見識了。”心內尷尬得很。
有一個“火眼金睛”的大姑姐,她的計劃又隻能擱淺了。
唐豐蓮這才又重新看她順眼了。
所以,等她“退而求其次”說要買奶粉和酵母時,也痛痛快快借錢給她了,還說就幾塊錢不用還了。
幾人都是第一次來雲安,免不了吃用物件買了幾樣,等回到醫院附近,也不急著回招待所,先去病房裡看老太太。
下午兩點半的病房裡靜得落針可聞,不見唐豐年,隻老兩口側身看著玻璃窗發呆。
“誒媽怎麼不好好休息,肚子餓了沒?讓建國去給你們買吃的。”其實她們也沒吃過呢。
老太太紅著眼道:“不用了,一天打這麼多針水,肚子都打飽了。”
唐德旺也連連擺手說不用了,他不想吃。
話雖如此,李曼青卻發現他們精神狀態明顯比上午好多了。上午眼睛是不紅,但情緒也不高,現在倒好,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估摸著是唐豐年跟他們商量好了。
看來,公婆真是這年代不可多得的開明老人了。
要是換了彆家老人,彆說勸他退錢,同意他去自首了,怕是還巴不得能多撈點呢!她不得不佩服,有這樣的父母,所以唐豐年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他們輕鬆了,李曼青也輕鬆了。一開始還怕他們接受不了,又急出病來。
正說著,唐豐年進來,手裡提了兩提荔枝。
豐梅詫異道:“哥咋買了荔枝?這東西挺貴的。”她也隻是跟同學吃過一次,甜絲絲的,肉又厚又嫩,說是要去到兩廣才有。
唐豐年也不細說,讓他們自己動手,他洗乾淨手剝了一個給老太太:“來,媽,你不是說針水打得你胃裡麵寡嘛,嘗嘗這個。”
老太太終於又有了笑意,瞪了他一眼:“去去去,你媽有手有腳呢,剝給你媳婦吧。”
李曼青不好意思,她現在跟唐豐年處於一種不親密也不疏離的狀態,二十年沒見的“熟人”,讓他剝水果給她吃?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
看著唐豐年伸過來的手,就不肯接。
可能是以前的她“調.教有方”,他的手跟大多數農村男人的不一樣,沒有黑黃的際線分明的指甲,十個手指甲修剪得乾乾淨淨,緊緊貼著指尖肉際,上頭米白色的月牙整整齊齊。
顯得手指也不是那麼粗笨,有種乾淨的、清透的舒適感。
連帶著他掌心裡的荔枝也晶瑩剔透,嬌豔欲滴……她嘴上說不吃,肚子卻“咕嚕嚕”叫起來。
夏天的衣裳薄,病房又安靜,那聲音簡直不要太響亮。
媽蛋!太不爭氣了!一定是沒吃中午飯的關係,她才不稀罕一顆荔枝呢!
“曼青快吃吧,可彆饞到孩子,再饞就要造反咯!”老太太難得有心情開玩笑,大家也跟著打趣。
李曼青最終不(含)情(羞)不(帶)願(惱)的吃下去。
怪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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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包袱,老太太這病也好了大半,又有兒女不離不棄的守著,比吃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
第三天醫生查完房就說她可以出院了。唐豐年不放心,又追著醫生,讓給老人好好的全麵的檢查一遍,確定是真沒問題了,又讓給開了兩個月的養心藥,答應半年來複查一回支架問題,這才放下心來。
這次醫藥費住宿費雜七雜八算下來,一共花了三千多,比曼青預想的低了點,倒是又鬆了口氣。
老人好好的,全家人比什麼都開心,隻是除了唐豐菊,四天了,直到他們出院,她都沒來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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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夜長夢多,一回到蓮花村,趁著眾人說話的功夫,李曼青和唐豐年就去縣裡打電話。
電話“嘟——”的每響一聲,她的心就跟著緊跳一下。
好在沒響幾聲,那頭就接起來了。
“喂,雲喜煤礦,請問哪位?”這把聲音李曼青沒聽過。
她咽了口口水:“你好,請問季老板在嗎?”
那頭頓了頓,電話裡傳來一陣雜音,怕是那人捂住聽筒跟人說話。隨即,那頭就問:“你是哪位?找我們老板什麼事?”
看這樣子是在的。
“我是唐豐年的老婆,能不能讓我跟季老板說兩句話?”
沒一會兒,那頭傳來一聲低沉的“喂”,李曼青整個人都更緊張了,如果她可以長毛的話,後背那一溜一定是豎起來了。
“季老板您好,我是唐豐年的老婆。”
“知道。”
那頭的人依然冷靜,說話永遠一個調子,不悲不喜。李曼青懷疑,他到底會不會有心跳加速的時候?或許,做生意的都是這麼深藏不露?老狐狸?
一個不主動出聲,一個想不起來要說什麼,就尷尬起來,隻聽得見“滋滋滋”的電流聲。
唐豐年眸光微閃。李曼青不知道,她一緊張就會摳手指甲,她左手拿著聽筒,右手拇指使勁摳著無名指的指甲。
季雲喜聽那頭半天不說話,心內一動,不會是遇著什麼難事了?她們孤兒寡母的在蓮花村,門前來來往往全是車子,牆頭上的玻璃茬子怕是擋不住有心之人……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溫和,辦公室幾個年輕人全一副“謔見鬼了”的表情,眼睛看材料看得認真,耳朵卻豎得比狗都直。
李曼青本來緊張的心情,被他這麼一問,又放鬆了兩分,他的聲音仿佛有治愈能力一般……想起那天車上的貼心,其實他人真的不壞。
是唐豐年三人害慘他了。
一想到這個,她就能冷靜下來,清咳一聲:“沒事,季老板我沒事。想問一下,您什麼時候有空,我……們能不能跟您見個麵?”不知道為什麼,她先不敢提唐豐年。
幾乎是毫不猶豫的,那頭就說:“好。”說過又微微懊惱,揉了揉太陽穴。
小年輕們愈發將頭埋成鴕鳥了。
老板不惱才怪呢,煤礦還沒開工,幾個月前死了那兩人的家屬昨天又找上來了,要讓老板給她們親戚找工作。
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果然是沒錯的。要他們說,老板從一開始也忒好說話了,才給了他們得寸進尺的機會。要是換了彆的煤老板,反正礦上的責任儘到了,他們要犟著下去出了事不反讓他們賠償損失就算好的了……現在,居然還敢來訛錢!
這次是唐豐年他老婆,肯定是見另兩家拿到好處了,也想趁熱打鐵找口吃的!
幾個年輕人心內不屑。
季雲喜也有些古怪,要平時,昨天才被鬨了一遭,今天肯定電話都不會接的……他不止接電話,還語氣溫和。
古怪,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