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已大修)(2 / 2)

“省著點體力吧。”

李曼青抬頭,見季雲喜站在大門口,扯開的西裝外套已經脫了,隻穿了件雪白白到刺眼的襯衫,袖口卷到肘窩,下擺塞進西裝褲裡,看著挺精神……尤其皮帶係出一段精瘦的腰來,看著要比往日年輕一點。

“季老板您說什麼體力?”

季雲喜見她仰頭看著自己,那麼遠的山路進村,可不就是要體力嗎?看她平地走路都得扶牆了……怎麼跟個傻子似的?

無依無靠的傻子,動不動就“您”的,他到底是有多老?也不過是比唐豐年大兩歲而已。

小媳婦是個傻的,怎麼唐豐年也是個傻子不成?就沒想過在城裡租個房子給她住到生產,再不濟,他也沒說要立馬收回房子啊。

“預產期什麼時候?”他捏了捏眉心。

李曼青笑了,笑得心滿意足:“大夫說是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那是不早產的情況下,但醫生也說了,過了七個月,隨時都有可能……最好是做好準備。

“那快了。”意思是要擔心彆早產了。

誰知道李曼青卻想到孩子爸爸,歎口氣:“是啊,快了,可惜他們爸爸不在。”不能看著他們出生,不能陪著她。

沒一會兒,唐豐年出來了,見他倆站在一處,頓了頓也不說話。

李曼青走過去,第一次主動握住他的手,緊緊握住,仿佛這一去就再也難回了,想要說的話一大堆,像什麼注意身體,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出來……卻哽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唐豐年看著她,愧疚道:“在家好好保重身體,我爭取在孩子上學前出來。爸媽和豐梅就交給你了,他們老了,你多擔待些,羅家那頭彆來往了,媽不樂意,也能少點麻煩。豐梅脾氣倔,認死理,你多遷就她,一定要讓她讀大學……有困難就去找大姐,借錢和人情都先欠著,我回來還。二姐你彆跟她計較,她從小脾氣就那樣……”

絮絮叨叨,這是兩輩子以來,兩個人在一起,唐豐年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從他爸媽到姐姐妹妹,甚至老太太娘家也提了下。

隻是,李曼青卻有股說不出的委屈:這些話他明明昨晚就能交代的,她主動問他有沒什麼說的,他不吭氣,現在……照顧老人和小姑子,他不用開口她都會放心上。

李曼青一麵恨自己矯情,這種時候還莫名其妙的鬨情緒,一麵強忍淚意,踮起腳尖說:“你好好的,我們……都會好好的!”

肚子大了,做起來費力。

季雲喜從門口看過來,隻看得到那觸目驚心的大肚子,和淩空的腳後跟,像用儘全力在向什麼靠攏……他真擔心她那點點腳尖會承受不住大肚子。

唐豐年也回握她,沉聲道:“委屈你了,曼青。”說罷轉身便走。

李曼青急了,趕緊扶著肚子追了兩步:“孩子叫什麼名字好?”她希望以後孩子懂事了,能跟他們說,即使爸爸沒能在身邊陪你們長大,但你們的名字是他千挑萬選取出來的。

然而,可能是心有愧疚,可能是自首心切,唐豐年頓了頓,還是沒回頭就走了。

一瞬間,李曼青的眼淚流再控製不住,她知道這種時候不是糾結小事的時候,知道他要去做一個陽光下的男人,做一個好兒子,好哥哥,好弟弟,可是……她就是委屈。

不用耽擱多久,隻要五分鐘,不,三分鐘,甚至兩分鐘就能想出來,即使是二十年後爛大街的“華”“霞”“國”“梅”,也沒關係。甚至先順口取個小名也好啊,豆豆歡歡晶晶……先叫兩年,以後有機會了再取大名也成啊!

肚子裡的孩子感受到媽媽的難過,使勁動了好幾下,曼青左手抹淚,右手放肚子上順著。可惜他們並未如往常般靜下來,不止不靜,還在她手下動得更厲害了,動著動著,突然就一下一下,短促而又頻繁的跳動。

連帶著肚皮也一下一下的緊,明顯不同於以往小手小腳的伸展運動……更像是,打嗝?像哭岔氣的小孩兒,一口氣嗝在心肺間,“呃——”一聲舒舒服服得打出來。

肚子怎麼會打嗝呢?

還是孩子在打嗝?

她害怕得緊緊抱住肚子,慢慢彎下腰去,可又怕他們真的在打嗝,彎著腰壓迫他們氣道,阻礙呼吸,又趕緊強撐著直起腰來。

就這麼皺著眉動了幾下,一雙黑色皮鞋來到她跟前:“肚子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院?”

李曼青仔細感受了一下,除了肚皮一陣一陣的緊,沒有下墜感,也不痛,應該是無事的,就搖搖頭。

季雲喜忍住想要揉按太陽穴的手,想勸她要不還是在城裡租個房子吧,要不依然住這裡,房租以後再說……可唐豐年不出聲,他沒立場開這口。

“算了,有事就打我辦公室電話,說名字。”

至於是什麼“算了”,他欲言又止什麼,李曼青無暇思量,隻說:“謝謝您。”

“您”……季雲喜覺著自己今天就是來找不舒服的。

出了門,兩人上車,季雲喜不再猶豫,發動車子掉頭。中午的陽光正耀眼,撒在牆頭玻璃茬子上,折射出五顏六色亮晶晶的光,也不知是玻璃本色,還是陽光本色。

車子開到村口,唐豐年突然說:“老板,能不能再等我一下,我回去說兩句話。”

季雲喜皺眉,緊緊握住方向盤,好像是在忍氣,想到那小寡婦哭的模樣,最終還是把車子停下。唐豐年迫不及待下車,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門前,一把推開門,把正抱著肚子抹淚的李曼青嚇了一跳。

她紅著眼,儘量裝得若無其事:“你……你回來,有什麼落下的嗎?”

他站在跑步之外:“回來說對不起。”

“嗯?”

“給曼青說對不起,剛才……我不是故意的,隻是……”見季老板一眨不眨看著你,我就生了氣。

自從那夢之後,他總是莫名其妙的就覺著她會跑。

“我……我沒事,你快去吧,待會兒爸媽看見又……”

話未說完,他已經一把抱住她,隔著大肚子,他把下巴輕輕的支在她頭頂,摩挲兩下:“我早就想好了,兒子叫唐鶴,姑娘叫唐雁。”

李曼青一愣,本來以為會是多稀奇古怪呢,這兩個名字在二十年後也是隨處可見的啊。

”那,萬一是兩個兒子,或者兩個閨女呢?”

他毫不猶豫:“就是這兩個,定了。反正大的叫唐鶴,小的叫唐雁。”說著又在她頭頂摩挲兩下。

李曼青突發奇想,如果閨女先出生,那豈不是要背個男孩名字走天下了?兒子後出生,那以後光看名字豈不是要被認成女生?似乎是已經遇見那場景,她忍不住笑起來。

他見她終於笑了,在她額頭“吧唧”一口,說了句“等我”,就走了。

*****

季雲喜心事重重將車子開出蓮花村,往北就是縣城,公.安局在最北邊,不存在堵車一說,五六分鐘就能到。

車內沉默,等快到公.安局,隻差兩百米時,冷不丁的,季雲喜突然說:“給你個機會,替我做件事,成了就不用坐牢……你願意嗎?”

唐豐年高度緊張的神經一下子就亢奮起來——不用坐牢!他隻聽得見這四個字!

“季老板隻管說,隻要不是違法的,我一定……”

“彆說一定,我不想聽那種話,你隻要答應我,車子開進去就是給你登記戶口的。”

似乎是為了給他時間思考,車子停下來,他不算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一下一下的敲著。公.安局門口沒有紅綠燈,他車子停在馬路正中央,兩側都停了滿滿的出警車,後麵的車子根本過不去,紛紛在屁股後頭按喇叭。

唐豐年隻覺著,這一分鐘不到的時間,是他一輩子最為漫長的一刻,答應什麼事怎麼做有什麼危害……通通敵不過“不用坐牢”四個字。

後麵的車輛按了好幾聲喇叭,引得行人紛紛側目,公.安局前目不斜視的武.警也轉過頭來……終於。

“好,我願意。”

季雲喜不知是喜是悲,牽了一下嘴角,車子徑直停在大門前。

門衛問:“做什麼的?”

“補辦戶口。”

*******

兩個小時後,司機小劉擦著臉上的汗水,看著眼前“死而複生”的人,滿眼狐疑。

不是說死了嗎?怎麼又冒出來了,這種事他跟著老板聽說過幾次,絕對是,妥妥的假死騙賠償金!

他沒死,那剩下那兩個肯定也沒死了,前天還被他們家屬鬨了一回,老板雖沒大發雷霆,但氣場卻更生人勿近了。

但,就是這樣“生人勿近”的老板,怎麼會幫唐豐年補辦戶口,還跟裡頭的人說是什麼烏龍,他們當時沒下井……辦事員不乾,最後是親自打電話給局長,老板和局長麵談了半個小時才搞定的。

就這麼一件登記戶口的事,又要花出去不少人情。

為他?

值得麽?

季雲喜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腦袋發熱了,一路上,他腦海裡總是出現那個踮著腳尖的大肚子,一會兒是她抿嘴說“老公買的”,一會兒是“五個月了雙胞胎”……無一不是滿足和歡喜。

好像,她能擁有現在這一切,就是上天的恩賜,她不勝歡喜與感恩。

可是,他為什麼會覺得她無依無靠?尤其最後她追著問孩子名字時,那種無助與倔強,他居然恨不得替唐豐年回答算了。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名字,隨口說一個,不管大名小名,能用就行。

他媽的,孩子又不是她一個人生得出來的,當爹的不出聲,那就讓她自個兒取。

她那麼多年書都白讀了嗎?怎麼連兩個孩子名字都取不出來,非得追著男人問?他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枉他以前還覺著她肚裡墨水多,小小年紀就生兒育女浪費了……現在看來,就她那傻子樣的腦袋,還是早早結婚有個歸宿好。

想到歸宿,這老唐家,兒媳婦這麼大的肚子就不擔心嗎?想起她進村的路,萬一肚子痛了要生怎麼辦?再花倆小時出村,她能等,她肚子裡的孩子能等嗎?到時候生路上……他小時候就是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他們村有個女人就是在路上生的孩子。

從生產隊掙工分回來的路上,男男女女圍作一堆幫她“助威”,“鬼哭狼嚎”生下來,哭得大老爺們都笑起來,順手就用生產隊的鐮刀割臍帶,後來長大就叫“路生”。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她的孩子叫路生,不想孩子長大被村裡人笑說“小兔崽子你從你媽肚子裡怎麼爬出來的我都見過”,不想被同齡孩子拿石頭追著打,一麵打一麵說“你是不要臉的路生”“你媽生你不要臉”……

母親九死一生成了遠近聞名的“不要臉”。

母親沒錯,孩子也沒錯,把隱私當笑談傳給兒子孫子,讓他們一直取笑下去的人才有錯。

但不是每一位母親,都有勇氣頂著“不要臉”的帽子活一輩子,他不想她也……

他就是那個路生。

上頭兩個哥哥,大哥叫季雲貴,二哥叫季雲強,到他就是季路生了。

他曾無數次痛恨過這名字,這兩個字仿佛就是把他釘在恥辱柱上的鐵釘,怎麼努力怎麼掙脫都隻是在它們束縛之下的小打小鬨。十四歲那年,家裡老頭又喝醉酒追著他打,用滿嘴酒氣罵他“滾”,他就真的滾了。

滾到外頭,吃糠咽菜乾苦力,上山下海跑大貨,他都不覺得苦,因為再沒人會叫他“路生”,他叫季雲喜了,得全世界所有喜愛的季家孩子。

後來,十八歲上,母親再次喝農藥尋死,他不得不回家,被他們壓著頭娶了媳婦,在家待了半年,見母親確實好不了了……與其在村裡男女老幼誰都上頭上臉的叫他“路生”,不如出去當季雲喜。

他又走了。

現在想來,其實名字也就代號而已,可以叫張三,可以叫李四,為什麼就不可以叫路生呢?那些自以為的屈辱,自以為難熬的日子,不過是兒童時的孤獨在作祟。

但偶爾夜深人靜時,他又會想,憑什麼要他原諒他們?如果當年那個縮在牆角玩泥巴的孩子不是他季雲喜,如果沒有母親日日夜夜的庇護和寬慰,沒有出走的勇氣,他的人生又會是什麼樣?

歸根結底,他不想她的孩子也被叫“路生”。好在,他終於是又跑回去了。

*******

拿到了補辦登記證,唐豐年滿心歡喜,他可以不用坐牢了,他父母有人養,孩子也可以有爸爸陪伴,最重要的,她再沒機會跟人跑了。

多麼令人欣喜,多麼幸運!

“老板,多謝老板既往不咎,老板的事儘管說,我一定會做到。”

季雲喜從回憶裡醒過神,望著他欣喜的麵龐,又開始想到他家小寡婦。

她知道不用一個人養孩子,該是歡喜的吧?她丈夫回了家,以後就闔家團圓了,多好啊!她男人在挺好的,以後再也不用無依無靠。

就當……

就當什麼,他心頭有股氣堵著,想不出就當是什麼,可能是許久不曾完完整整想起以前的事,再想起依然意難平,就當是挽救兩個孩子不要重蹈他的覆轍吧。

就當他日行一善。

嗯,就這樣。

季雲喜留下一句“明天上礦找我”就走了。

小劉得了指示,沒好氣的問唐豐年:“怎麼又回來了?有種永遠彆回來啊!”

唐豐年自知理虧,低頭任說。

“賠償金得加利息一分不少賠出來,房子就當借你們住的,儘快湊夠錢買下來,不然那種破房子老板收回也沒屁用!房租就按每個月三十塊算,一日不買下來就一日出房租。”

唐豐年答應不迭。

“還有,今天的事任何人都不許說出去,隻說是你有自首情節,老板願意和解,簽了和解書就成。”頓了頓,“不過,你要敢耍花招……”

唐豐年不卑不亢:“說出來自然會做到。”

“至於要你做的事,也不是殺人放火,明天自然會知道。”

唐豐年相信季雲喜的為人,他說不是違法的事,那就一定不是……頂多是他自己不好出麵而已。沒關係,隻要做完他的事,他就清白了,以後就是自由人了!

歡歡喜喜回到蓮花村,見大門開著,葡萄架下的石桌還在,上頭那幾個塑料袋七倒八歪的放著,本來裝得滿滿的水果也去了大半,地下還丟了幾個啃過一嘴的青蘋果。

宣城縣不產蘋果,尤其是這種酸酸甜甜的青蘋果,都是外省運來的,買……應該挺貴的,反正唐家從來沒買過。

誰都舍不得丟地下。

他以為是老太太怎麼了,三兩步去到堂屋前,見門關著,裡頭有把熟悉的嗓音說什麼“媽可回來了”“醫了多少錢”的話。

果然,一推門進去,就見二姐唐豐菊坐老太太跟前。他媽沒事……這就好。

“呀!豐年!這怎麼是豐年?我沒看錯吧?”

眾人也跟著大驚,隻不過驚得不一樣,杜家三口是驚奇他一個“死了”的人又出現,唐家幾口則是……

李曼青正在喝水的手也頓住。不是去自首了嗎?

她眨巴紅腫的眼睛,看他徑直走到婆婆跟前,身上衣服好端端的,頭發也還在,沒被剃光頭,手腳活動自如,沒戴鐐銬……真是自由身啊。

老太太忍不住,一把抱住他:“豐年,我的豐年,怎麼……人家允許你回來拿東西嗎?”又趕緊叫豐梅和曼青:“趕緊,你要拿什麼快說,讓她們幫你收拾去。”

唐豐年拍拍她肩膀,笑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去了公.安局,人家說我這是自首,老板不忍咱們孤兒寡母的分離,隻要我們還上賠償金和利息,他同意和解。”

“和解?不用坐牢了嗎?!”

“是,我們把錢還上,就沒事了……季老板真是個好人。”他看著曼青,眼裡是滿滿的幸運和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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