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1 / 2)

摘星 若花辭樹 8248 字 7個月前

她們躺在一張床上,枕著一對緊貼在一起的枕頭,蓋著同一條被。

裴霽說:“好。”擔心自己沒說明白,“我和你交換,公平的。”

她答應了。

宋邇不由彎了彎唇,有種利用教授心軟得逞後的小小開心。

但開心隻持續了一小會兒,因為接下來,她要給教授講述那一段她根本不想提起,也不想回憶的日子。

“其實,剛醒來,發現自己看不見的時候,也沒有很生氣很憤怒的。”宋邇儘量用輕快的語調,“我的醫生說,大腦裡有一塊很大的淤血,壓迫了視覺神經,所以才會看不見,未來有複明的希望,但也有可能一直就看不見了。”

裴霽專注地聽,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腦海裡想象出了那個場麵,在一間病房裡,什麼都是白的,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品,醫生的白大褂,還有宋邇身上乾淨的病服。

她躺在床上,聽醫生告訴她殘忍的診斷。

裴霽想象不下去了,因為她的腦海裡浮出了一個問題,聽醫生診斷的時候,宋邇哭了嗎?

她無法為自己解答,可是這個問題冒出來的時候,裴霽感覺她的心臟很不舒服,想被針刺了一下,很疼。

“人嘛,總會有僥幸心理的。”宋邇還是很輕快的語調,“當時我的想法非常搞笑,我一邊想,我的眼睛一直都好好的,我一直能看見山能看見海能看見人群和高樓,怎麼可能在二十三歲這一年,就再也看不見了。不可能的,我肯定會被治好,肯定是虛驚一場,我以後一定還能看見。然後這念頭一冒出來,我馬上就會在心裡反駁自己,不要這麼想,不要這麼理所當然,簡直是立fg,萬一倒了怎麼辦,萬一就是沒法這麼幸運呢。”

裴霽不太能理解她這種矛盾拉扯的內心活動,但她可以明白,這種忐忑惶恐的內心裡,宋邇的恐懼和害怕。

“反正,也不是很苦大仇深的。”宋邇笑眯眯的。

“失明的第二天下午,我還問照顧我的護工,眼睛是不是不好看了?因為我記得好多電視裡演盲人的眼睛裡要麼有一塊血翳,要麼很多眼白,反正就很醜。不過我的護工人很好,她說,宋小姐的眼睛還是很漂亮。給了我很大的安慰。”

“不是人好。”裴霽想當一個好的聽眾,不打斷宋邇,但她沒有忍住,“你的眼睛很乾淨,像琥珀一樣,非常漂亮。”

宋邇被打斷了也不生氣,她轉頭麵朝著裴霽,想讓裴霽能看到她的眼睛,問:“那你喜歡嗎?”

沒有神采的眼睛,像一潭毫無波紋的清水,乾淨澄澈,裴霽想到第一次看到宋邇時,宋邇被她嚇壞了,她無神的眼睛裡滿是恐慌,直到她說她是裴霽,她才鎮定下來。

“喜歡。”裴霽如實回答,喜歡沒有神采也很漂亮的眼睛。

宋邇聽她說喜歡,就非常滿足起來,她有些克製不住地朝著裴霽的方向移動,直到她們肩挨著肩。

裴霽沒有躲避,也沒有說不想要這樣。

宋邇就當她也是喜歡的。

“不過,後麵就不太開心了。”宋邇回到正題上,“照理說,應該是越來越習慣,可我是越來越害怕。就像有一隻手推著我去接受我已經瞎掉了這個事實,第一天我是茫然的,第二天我還會跟人開玩笑,第三天我的害怕已經不能用若無其事來掩飾了。”

“等到了第四天,醫生說,淤血的麵積大得超乎他們的想象,情況非常嚴重。我感覺窒息。失明很恐怖,什麼都看不見,走路的時候不敢邁出步子,因為不知道前麵是什麼,吃飯需要人喂,連洗澡也不能自己來,因為會滑倒,因為不知道水龍頭在哪裡,還經常會碰倒東西,害得彆人收拾,慢慢地就不敢伸手了。過不了幾天,就把自己逼到一個角落裡,感覺我是沒必要存在的。”

裴霽想到,她去接宋邇的時候,她已經適應得很好,可以自如地走動,能端杯子,還會自己整理行李。這中間她經曆了什麼。

“最可怕的是夜晚的時候。我睡不著。我聽見走廊有時會有腳步聲,外頭會有風聲,床頭的鐘分針走動的聲音很清晰,護工在床上翻動,還有很多彆的聲音。哪怕是很細微的我都很害怕,我總擔心病房的門會被突然打開,擔心有人站在床邊看我,擔心隨時會有人傷害我。”

平常人害怕的話,大著膽子,睜開眼睛去確定就可以了,但宋邇不行,她看不見,她無法確定。開始的時候她可能會求助彆人,但隨著複明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她越來越認清失明這個事實,她就越不願意開口向彆人求助。

裴霽很懂這些感受,不是因為她學習過心理學方麵的知識,而是她真的可以切身體會。

很奇怪,越是困擾的東西,越會自我製約,越沒法對人講。

“情況越來越糟,每次醫生帶來的都不是好消息,幾次之後,他們開始建議我接受失明的事實,不再繼續治療。感覺就是,什麼希望都沒有了,重點是我也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就要受這樣的懲罰,一下子就不讓我看見了,讓我變成了一個瞎子。”

宋邇沒法維持她輕快的語調,她像是回到了當時的狀態。

“不敢細想瞎子要怎麼生活,但又控製不住地去想,怎麼想都很絕望。我消沉了好久,不想聽到聲音,不想和人說話,一邊很絕望,一邊又不得不去說服自己,瞎了就瞎了,總有辦法找到出路的。”

“這麼一想,好像又沒什麼,可是下一秒,更多的絕望又會冒出來,糾纏我不肯放過我。我也試著去適應的。我去學著走路。我朋友把病房收拾得很空,讓我走,沒兩天,我就走得很好了,拿著導盲杖,走幾步,碰到牆,就轉彎,再走幾步,再轉彎,好像很簡單。邊上好多人在看,都很開心鼓掌,鼓勵我,說小邇真棒。”

“可我一點也不開心,我不想那種場麵被人看到,很沒尊嚴。有一天,護工有事離開了,她出去的時候,帶上了門,門關上的聲音砰的一下,磕在我的耳膜上。”

“當時就有一個聲音,說,出去看看,你有多久沒出去過了,一直悶著不難受嗎?而且你現在已經走得很好了,不用怕,還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我就被蠱惑了。我慢慢地走過去,摸到門,摸到門把手,我鼓足了勇氣,把門打開。”

“門外的氣息很陌生,有人在說話,遠遠近近的都有,聽不清說的什麼,還有輪子滾過地麵的聲音,走路的聲音,很多聲音。我走出去,隻是開了扇門,就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裡。”

“我覺得很害怕,但還是走出去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心理,可能就是覺得瞎了也是可以正常生活的吧,而且我學習走路學得那麼好。但是走了沒兩步,我就摔倒,好像是踩到什麼東西,還是被絆倒了,摔得特彆疼,膝蓋和手心都破了,但是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我倒在地上,好多人圍了過來,他們好吵,說,這裡有個人摔倒了,醫生呢,找個醫生來,啊!是個瞎子,不對不對是盲人,還有人小聲地嗬斥那個人,說你彆講話了,然後問,她的看護呢,怎麼放她一個人出來了,手摔破了好可憐。”

“好多好多的聲音,我知道他們同情我可憐我,還害怕被我知道,要照顧我的自尊心,畢竟大家都是文明人,可我都聽到了,我都知道。”

都過去好幾個月了,宋邇想起當時的情景,還是很害怕。

她低斂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她的眼眶已經紅透了,眼淚蓄在了眼底,但還是沒讓它流下來。

“教授,好疼。”宋邇輕聲地說,“手心、膝蓋都好疼。”

裴霽聽著,她莫名地產生了一個念頭。

在宋邇那麼無助,那麼害怕,在陌生的人群裡,被人說瞎子的時候,她應該要在的,她應該把她扶起來,給她揉揉膝蓋和手心,保護她不被陌生人的話語傷害。

可是她沒有。

她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叫宋邇的人。

裴霽感到一陣沒來由地內疚,她在被子底下找到了宋邇的手,揉了揉手心,生疏而笨拙地安慰她:“不疼了。”

宋邇本來很委屈的,可是裴霽這樣做,她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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