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魂魄出竅, 宗辭已經能夠做到泰然自若。
這個過程持續的時間開始逐漸縮短,並且魂魄出竅時給人的難受感越來越小,直到最後明顯感到魂魄入體後, 眩暈也微乎其微, 就像是同這具身體更加融合了一般。
隻不過宗辭現在沒有時間閒下心來關注魂魄的變化,他滿心滿眼都被另外一件事情給占據了。
第二次魂魄轉移的時間太過巧妙, 正好就在天山山巔上。
遠處日色昏暗,高處似乎生了高速流轉的氣旋。原本就極冷的凍雨越下越急促,打落到地麵後瞬間化成蒼白的冰霜。
天山山巔一片死寂, 他們隔著雪地遠遠對望,身上的白衣都像是要同身後的雪融到一起。
看到宗辭後, 烏發白衣的男人再也無法維持自己一貫的冷靜。
或者說,他現在的模樣, 早就足夠狼狽。
“阿辭......快走。”
千越兮的嘴唇囁嚅著,胸口劇烈起伏。
這裡是天山之巔, 主殿就在他們不遠處的腳下,一眼望去還能夠看到尖尖的紅色殿頂。
天機門內都是天道籠罩的範圍, 甚至整個天山也都在範圍之內。離得這麼近,近到千越兮屏住呼吸。
他根本無法想象,若是天道有什麼異動,宗辭又該迎來怎樣的後果。可是偏偏, 看著提劍站在他麵前的, 鼻尖和指尖都被凍得通紅的少年,千越兮就像被凝固在了原地, 根本無法,也不能出手。
“我是自願來的。”
宗辭的聲音很平靜,他輕輕抖落手背上的寒霜, 黑眸裡滿是堅定,“我都知道了。”
天機門主神情裡閃過一絲錯愕,他張了張口,“你......”
白衣少年卻沒有等他說完,自顧自地繼續道,“不論是淩雲,還是宗辭,都並非貪生怕死之人。今日便是死,也是半點不懼,隻為求門主一個答案。”
話語如同鐵砣般墜地,擲地有聲。
風雪還在呼嘯。
一顆一顆豆大的凍雨落下,將少年的烏發冷凍,將他泛紅的眼眸結冰,將他整個人凍到了千越兮的心裡。
連著最後一句話,也凍到了雨裡。
他說,他從來不怕死,隻怕今日不能同門主死在一起。
男人的指尖一頓,如同鴉羽般的睫毛也止不住地顫動。
偏偏就是這時,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之下,宗辭的魂魄再次開始不穩,氣急攻心,在原地突兀地嘔出一口血來。
原本他身子骨就弱,雖然先前被清虛子逼著吃下玄桑神果,又在天機門調養數月,但到底神魂拖累了身體,都是些治標不治本的方法。
昏迷前最後一秒,宗辭看到男人繡著暗紋的衣襟和袖口,近在眼前。
如今看來,是他的魂魄再次發生了轉移。
一邊感受著魂魄的拉扯感,宗辭也一邊在心裡暗暗焦急。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迫轉移靈魂。相當於如今天山的情況和局勢,宗辭已經完全失去了掌控。
萬一千越兮固執己見,堅持要以命易命,或者是將他昏迷的身體送下天山,自己回天機門,動用權限啟動天一口中說的那個陣。那等宗辭的魂魄從鬼域轉移回去,想必一切為時已晚。
就像宗辭語無倫次裡說的那樣,他何德何能讓對方為自己做這麼多。
先前他並不知曉,被蒙在鼓裡。如今他已經知曉了一切,若還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那才是笑話。
若是千越兮真的將他送下天山,自己回去承受天道的責罰,那宗辭便是以燃燒神魂為代價,也得回去拆了他那座天機門的。
若千越兮死了,他宗辭又有什麼臉獨活?
就在一片混沌伴著迷迷糊糊的思緒裡,宗辭察覺自己似乎能控製身體了。
他睜開眼。
天山上冰冷的雨雪早已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處黑暗的洞府。
洞府內很昏暗,睜大眼睛看才能看到遠處的桌麵上幽幽燃著一盞燈,看到燈上跳著金紅色的燭火。
這裡沒有天機門常用的香料氣息,反倒透著一絲絲不大好聞的鐵鏽血腥味。
幾乎是一聞到這個氣味,方才宗辭心底那點渺小的期待就落了空。
厲愁在鬼域為他鑄造的那具身體,許是常年泡在血池裡的緣故,上次身上的血腥味讓宗辭記憶深刻,幾欲作嘔,很難就此忘卻。
原本宗辭以為,上次魂魄轉移不過是意外,沒想到如今又迎來了第二次,還是在那般緊要關頭。
他閉了閉眼,感受著身體裡像是被抽空的力道,慢慢從床榻上坐起。
他想找厲愁問清楚,對方將自己魂魄三番五次扯到鬼域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洞府裡空無一人。
宗辭保持著這個姿勢,側耳聽了很久,隻隱隱約約聽到從遙遠地方傳來的重錘聲,除此之外再無聲響,更不見有人到來的意思。
奇怪,厲愁去哪了?
上次醒來後便見到了厲愁,如今乍一下沒看到人,宗辭不免有些疑惑。
如今距離轉移魂魄後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已經能夠很好地控製身體,於是便麻溜地從床榻上爬起,摸摸索索下了地。
地上很冷,連一雙鞋都沒有。甚至等起身後宗辭才發現,就連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依舊還是那件單薄裡衣,隻好歹把血跡給除了,不至於身穿血衣睡下。
偏偏這座黑鐵宮殿裡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冷,不一會就讓宗辭胸口生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疙瘩。
起身後,他餘光瞥見牆角放著一處銅鏡,便赤腳走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屬於宗辭前世的臉。
淩雲的臉屬於青年樣貌,宗辭的臉屬於少年樣貌。前者麵容深邃,輪廓冷硬,薄唇輕抿,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後者卻是麵容昳麗,線條柔和,一眼看上去便泛著慵懶似的病容和冷倦。
這兩張臉,有著十分明顯的區彆,甚至就連氣質也有所不同。
看著銅鏡裡那張曾經屬於自己的臉,他伸手摸了上去,眼神冷冽。
太像了。
但無論再像,也絕對不是真正屬於淩雲的臉。
沒有人比宗辭更清楚,淩雲的身體早就被他親手毀去。如今擺在麵前的這張臉再像,在他這個主人的辨彆下,依舊能夠在眉眼處窺得一兩分陌生。
這具身體原先屬於誰,或者是厲愁用什麼製造而出的,宗辭不得而知。
但毫無疑問——
他低頭撥開胸口。
在這具身體左邊的胸口處,隱隱約約出現一條淺紅色的龍形印記。
宗辭清楚地記得,在他第一次從這具身體裡醒來的時候,胸口是空蕩蕩的一片。也正是這點,佐證了他確定這不是他原本身體的猜測。
可如今......心口上竟然出現了龍印。
這隻能說明,這具身體已經開始屬於他了。
沉思間,男人喑啞的聲音突兀地從他身後傳來。
“師兄,你醒了。”
宗辭一驚,下意識將敞開的衣襟拉好,警惕地回頭。
不遠處的陰影裡,身披黑袍的鬼域之主正靜靜地站在那裡,神情喜怒難辨。
宗辭這才想起,在上次正道同鬼域的大戰裡,在清虛子和容斂雙人的絕境壓迫下,厲愁在生死一線間突破了渡劫期,如今已經能夠做到悄無聲息地撕裂空間。
渡劫期......距離飛升也不過一步之遙。不過是一個心境的感悟罷了。
如今修真界三位渡劫期裡,一位是天道代言者,終其一生無法得道成仙。而清虛子......宗辭想起上次在洞府裡看到對方眼眸裡一閃而沒的紅色,心底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和清虛子師徒一場,自然知道這位師尊是一位怎樣冰冷無情,心性堅固之人。若是上次他看到的並非作偽,那除非清虛子斬斷魔障,不然他距離感悟天道,得道飛升便是又生生遠了一大段距離。
這麼看下來,反倒是厲愁這位新晉入渡劫期的,最有飛升希望。
算起來,淩雲不到千年成仙,其中還有不少身為天命之子被天道氣運眷顧。而他這位曾經的師弟,也不過千年出頭就晉入了渡劫期。即便是放在整個修真界古今來看,也絕對是萬裡挑一的絕佳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