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辭還是楚辭的時候, 小太子有一個不滿一歲的胞弟。
楚國國君的後宮裡隻有一位皇後。皇後在生出胞弟後便難產病逝,舉國縞素,萬民哀悼。
楚國國破那天, 正好也是楚國國君病逝的當晚, 七歲的小太子還未來得及換上喪服,得知了這個噩耗後, 便跌跌撞撞從太和殿裡衝了出來。
他看著外麵的華美宮殿燃起的火光,看著硝煙四起,尖叫聲和刀戟相交聲此起彼伏;看著不遠處的宮人被一刀斬斷頭顱, 頭顱骨碌碌滾到白玉台階上,濺下一條刺目的血痕。
“玄色蟒袍!是楚國的太子!抓住他!”
身披重甲的齊國士兵如同一道人牆般攔在小太子的麵前, 他沒有能走的路了。
熱浪裹挾著細碎的木屑襲來,沒有一絲預兆地撲到他的麵前, 紮得眼瞼生疼。
楚辭雙目淌淚,努力睜大眼睛朝前看去。
近在咫尺的士兵們竊竊私語, “果真是楚國的太子,這下立下大功了。”
“等等, 情報裡還有一位年幼的孩童呢?”
“不清楚,左將軍閣下已經帶兵前去。但火勢如此之大,圍在宮外的士兵都沒能看到人,想必早就燒死了吧。”
另一位士兵嗤笑一聲, “反正這些楚國人早就死的差不多了, 一路上走來,莫說是活人了, 就連畜生也沒見到幾條。”
遠處的寢宮早已一片火海,巨大的朱紅色宮柱被烤到淌下流動的木漆,燒焦的臭味在空中彌漫, 遍地都是火舌舔過房簷留下觸目驚心的黑跡。
小太子淚眼婆娑,看到那烈烈火光裡人影扭曲,喉嚨發出破碎到不成聲調的瞳孔嘶吼。
每日從太傅那裡下課後,楚辭都會悄悄繞個遠路,隔著雕花的窗欞,靜靜地看著嬰兒恬靜的睡顏。
楚國國君嚴厲,平日裡楚辭也鮮少打擾自己的父皇,後期又是身體陡然變差,幾乎是吊著一條命在。母親性格溫婉卻早逝,病逝後的數月,楚辭將這份思念轉移到了胞弟的身上。
他的胞弟一歲都未到,還那麼小,隻知道躺在奶娘的懷裡咬手,睜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小孩子大半天都處在朦朧的睡眠裡,卻每次都能準確無誤地在阿兄到來時清醒,朝窗外人露出甜甜的笑容。
他的胞弟還那麼小啊,那麼小的一個孩子,甚至連兄長都還學不會說,就這樣生生葬在了這片無儘火海裡。
宗辭不是沒有想過,萬一他的弟弟僥幸逃過一劫,萬一楚國先祖的在天之靈還想留下一株凡世的香火,萬一弟弟被好心的楚國舊臣救出,或是流落到了鄉野。
在他拜入太衍宗後,剛開始的幾年裡幾度偷偷下山,也有在凡世打聽,打聽天下有沒有那裡出現過心口紋著紅色龍印的人。因為紋著龍印的必定都是楚國皇室嫡係,這一脈又隻有宗辭,他胞弟兩人而已,絕不可能出錯。
可惜沒有,從來都沒有。
久而久之,這點渺小到近乎不可能的希冀悄悄熄滅,歸於死寂。
而如今,而如今,宗辭卻在厲愁的心口上看到了與他心口如出一轍的龍印。
玄衣男子上半身胸/膛赤/裸,墨發黏在身前,因為欲/望而升起的晶瑩汗水像是給他披上一層亮晶晶的薄衣。
那塊龍印,張牙舞爪的龍印就攀爬在他的心口,伸出尖利的罩牙,分明和宗辭身上的一模一樣。
生平第一次,白衣劍尊那雙從來穩穩當當拿劍的手,撫摸心口時卻在不自覺顫抖。
淩雲在第一次看到那個跪在雨中的側臉時,感到莫名親近般停下腳步;甚至在聽旁人說了那玄衣新弟子的閒話後,沒有絲毫猶豫地同師尊清虛子引薦。
這具用厲愁骨肉所做的身體,宗辭的魂魄在進入後感受不到任何一點阻礙,甚至覺得如同自己的身體一般輕鬆。
厲愁同他一樣是天靈根,甚至就連根骨也是天生劍骨,修煉起來事半功倍,即便連千年間修真界公認修煉最快的玄璣劍仙也不及他們兩人的零頭。
......太多太多。
這條斷裂的線一旦拚合上,所有先前被忽視的蛛絲馬跡都爭先恐後湧了上來,紛紛攘攘著宣誓著自己的存在感。
宗辭的聲音顫抖:“阿愁,這個龍印,是什麼時候有的?”
厲愁見他表情不對勁,像是極悲傷般,攏在身旁的手指倏地收攏。
阿愁這個稱呼,像是一下子把他拉回了當初和師兄一起走馬仗劍走天涯的歲月,恍惚到讓他幾乎有落淚的衝動。
可他同時也知道,事情一定超脫了他的掌控範圍,走向變得不可預估起來。偏偏厲愁不知道具體究竟發生了什麼,卻也本能的感到恐懼。
玄衣男子沉默半晌,“一開始就有。”
“從我還是......齊國太子時。”
厲愁小時候的記憶十分破碎,隻記得像是夜夜倉皇奔走,不得安寧,常常夢見大片大片的黑影。
再後來,有記憶的時候,他一直在齊國左將軍的將軍府生活。
在將軍府,他就像個外人。既不像將軍府的公子們那樣有父親和母親,所有人也同他保持距離,雖說恭恭敬敬,卻也足夠疏遠。
記憶最深的,或許是那日左將軍無視侍衛的阻攔,強硬闖進厲愁洗浴時,陰晴不定地看著他的心口。
那時小小的厲愁並不懂,等到當日齊國國君大張旗鼓地將他從將軍府接回皇宮,他被宮人簇擁著冊封時,他還怯生生地問過那位負手站在一旁的國君。
“父皇......心口那個印記,是不詳的象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