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他的世界,他一直將她護在羽翼之下,不願讓她接觸到的那個世界。
她不懂得外麵究竟有多麼殘酷。在她的世界裡,與煌雲宗那玩鬨一般的“打打殺殺”就已經是最激烈的衝突。
他準備揚起寬袖,將她護在懷裡,帶回那個安全溫暖的家。
隻見她果然已經垂下了小小的腦袋,肩膀和胳膊輕輕地晃動,像是在顫抖。
“阿青。”他的聲線不自覺地變得更加憐惜溫柔,他環過手臂,攬向她的肩頭,“不用怕,有我。”
她動作一頓,瘦削的雙肩攤開,抬起頭來。
“找到了――看我的!”她揚起了掌中之物。
清澈的眼睛裡閃動著明亮的光芒,她微微抿著唇,小臉有一點發白,神色卻是十分堅韌。
她拿在手中的,是一根灰黑色的指骨,非金非玉,材質非凡。
魔皇的指骨。
她方才便是在亂糟糟的乾坤袋中一通扒拉,找這個玩意。
蘑菇這種生物……咳,有個很特彆的習性。她自己的菌絲倒是一定會打理得致密均勻,絲絲分明,像順滑的流水。她一眼看得見的那些地方,也必定都要收拾得整整齊齊,但是,但凡看不見的角落,就會被她塞滿各種不太用得上的物什。
比如地麵的落葉總會被她埋到菌絲不探的那些角落,比如乾坤袋這種外表看不出混亂的地方,早已被她扔滿了各種有的沒的。
當然,誰也不能說她是一隻邋遢的蘑菇,因為她的外表非常乾淨整潔,頭發一絲都不亂。就像菌傘下麵的褶皺,總是絲絲分明的。
所以她找指骨就稍微花費了那麼一點點時間。她並不是在顫抖,而是在翻箱倒櫃。
魔皇指骨一出,魔物立刻感受到了那股恐怖的威壓,方圓百丈之內,魔屍和魔屍王再顧不上修士的刀劍,一隻接一隻跪倒在地上引頸待戮。噤若寒蟬,聲息全無。
寧青青得意地衝謝無妄挑了挑眉,探出菌絲卷住指骨,像放風箏一樣,延展著菌絲,將它遠遠拋甩了出去。
“呼――呼――”
一道道扇麵在戰場上鋪展開,魔指過境之處,猶如狂風吹過麥田,麥浪一茬茬倒下。
魔屍儘數僵化,再無人族傷亡。
謝無妄默默收回了攬向她肩膀的手。
她看起來,並不需要安慰。
她彎起眼睛對他說:“小娃兒便是這麼捉蜻蜓的。他們捉一隻雌蜻蜓,用絲線捆著它,甩著它在半空繞圈兒,很快就會有雄蜻蜓被吸引過來,伏在雌蜻蜓的身上與它緊緊粘在一起,被捉住翅膀都舍不得分開。就這麼一隻接一隻,很快就能捉到很多很多雄蜻蜓,炒成一大盤菜。”
謝無妄默默抬頭看了看她被甩成大圓圈的魔皇指骨,又看了看底下密密麻麻倒伏的魔屍,眼角不禁狠狠一跳。
她已跑出了幾丈,身姿輕盈,笑容燦爛。在這血腥戰場上,她的周身仿佛散發著清澈暖融的光。
她,哪裡會是一個怨婦呢?
‘她本不會死,是他不放過她,一天一天把她養死了。’
天真嬌俏的聲音回蕩在耳畔,難以言說的躁鬱悶痛絞住他的胸腔。
謝無妄沉沉吐一口氣,一寸一寸,凝神看她。
這便他當初決意娶回家中的那個明媚美好的女子,她回來了。
因為忘記了他,所以死而複生。倘若他放手,她是不是就會這樣,永遠活在陽光裡麵?
謝無妄笑起來,笑得身體前後晃動,笑裂了臉上和身上的傷。
正失著神,忽有一名隱衛首領匆匆來報。
“報――道君神機妙算。設於陣外的水幕結界成功捕捉到了傳音鏡靈力波動源頭――與那些個叛賊傳音之人,藏身於南麵滄瀾界。請道君示下。”
謝無妄單身赴陷阱之時,已令人在百裡之外布下結界,為的就是等寄如雪與陣中之人聯絡。如今順藤摸瓜,便摸到了寄如雪藏身的位置。
“好。”謝無妄斂去眸色,唇角浮起了淡笑,“封住滄瀾界,本君親自取他性命。”
“是。”
寧青青正愉快地放著她的指骨風箏,肩上忽然沉沉落下一隻手。
“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謝無妄輕描淡寫地說。
“那這裡怎麼辦?”
他眉目不動:“無事,小小叛逆和魔物,我的人自會處理。”
寧青青思忖片刻,收回菌絲,掂了掂手中的魔皇指骨,然後將它拋給虞玉顏。
“這裡交給你和浮屠子啦!”
二人一菇身陷魔屍城時,曾經同生共死、並肩作戰過,她信過得他們。
接到這麼個驚天動地的玩意,虞玉顏連捧好幾下才捧穩,嚇得急急補了個妝。
*
謝無妄並沒有著急瞬移,而是與寧青青漫步在屍山血海之中。
“阿青,”他淡聲開口,“你知道寄如雪為何不捉了你來威脅我?”
周遭慘嚎聲聲,時不時半空還有雙方修士同歸於儘,炸成一朵朵大煙花。
確實是談這種事情的好時機啊。
寧青青老實地搖了搖頭。她倒是覺得謝無妄對她挺好的,畢竟在妄境中,他可是活活陪她死過一回,來助她除去心魔。
拿住她來威脅他,聽起來像一個非常好的主意。
當時那個假扮虞浩天的家夥的確可以輕易把她抓走,但他並沒有這麼做。
謝無妄告訴她:“因為站在這個位置,首要的原則和底線便是――絕不受任何威脅。”
讓她受困於魔屍城,他會救。若她落在寄如雪手中,那便不同。
寧青青偏頭看了他一眼,心中隱隱有一點怪異的感覺。
她不記得自己在哪裡聽過一句話,一旦把底線告訴彆人,那便意味著談判要一敗塗地。
他垂眸看她,淡淡地笑:“不懂沒關係。君子醜話說在前,倘若有一日,有人用你的性命來威脅我,那麼殺你的人,必定是我。”
從前他自是不會和她說這樣的話,但這一回,他想要試著將自己的世界一點一滴攤開給她看。
一個真實殘酷的世界。
寧青青悄悄撇了撇嘴,垂著眼角,拖長了聲音:“明――白――啦!你是想要告訴我,萬一有人抓住你來威脅我的話,讓我不要管你的死活,對不對?好,我記住啦!”
謝無妄:“……”真是那個不吃虧的竹葉青啊。
他笑了笑,不動聲色攬住她的肩,大步踱向前。
“你已查清了青城山、煌雲宗入魔一案,現在知道我沒有偏袒章天寶了?”他輕嘖一聲,“這麼點小事,竟不信我。”
寧青青知道他說的是妄境中的事情。
她偏著腦袋想了想:“因為妄境中的寧青青太過傷心,所以想事情鑽了牛角尖。其實若是再給她些時間,她就會發現不對的。”
他撫了下她的腦袋。
他說:“倘若知道阿青這麼聰明,開始便該將證據交給你,由你去查。”
謙虛的蘑菇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就是一般般聰明。”
“嗯,”他順勢接過話頭,漫不經心,“聰明的阿青應當會相信,我對雲水淼之流,並無任何興趣。彼時,四海漸生異心,有意聯手脫離聖宮掌控。海上風雲詭譎,真亂起來,有些麻煩。恰好東海侯送上門來,想用一個爐鼎換南海的落霞島,我自是允他。至於這個爐鼎本身,嗬,哪怕是個浮屠子,我也同樣笑納。阿青你想想,為了一個與浮屠子沒分彆的東西與我鬨成那般,值是不值?”
寧青青略有一點點吃力地在腦海中想象浮屠子披著薄紗擰著胖腰在殿上跳舞的模樣,眼睛緩緩一眨。
他繼續輕笑著說道:“你以為我留著那個東西,是想要在極火暴-動,道體不穩時與之雙修,真是看輕我了。”
他站定,扳著她的肩,將她轉向他。
寧青青抬頭一看,小小地受了一驚――隻見他臉上的傷口中,隱隱約約能看到流動的藍白光焰。
“看,”絢爛的焰光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座正在破碎的琉璃雕像,俊美到令人窒息,他微笑,“此刻我便道體不穩,你且看我如何對付。”
他狂妄地輕笑著,攬住她,一步踏入風中。
半個時辰之後,他將她帶到一座雪山下。
雪下冰窟蜿蜒曲折,謝無妄一路開山向下,寧青青發現左右冰壁越來越堅硬,有些地方一縷一縷地泛著幽瑩的藍色。
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呼吸帶出恐怖的焰氣,好像隨時有可能炸成一隻大火球。
再往下,寧青青發現了不少栩栩如生的冰雕,動植物都有,冰藍晶瑩,十分漂亮。
“彆碰。”謝無妄聲音沙啞,“這不是水冰,而是液息。觸到液息之物,自身亦會被凍成液息。”
寧青青驚歎:“所以這些是真正的動植物嗎?”
“嗯。”
她見過凍在冰中的東西,卻從沒見過被徹底變成了冰雕的東西。
這些液息,恐怕比尋常的冰霜更加嚴酷千百倍。
被冷白熔岩謝無妄摟在懷裡,寧青青本來沒覺得冷,但看著這些冰雕,她不禁把頭發絲都蜷縮了起來。好奇害死菇,她可不會到處亂碰。
在液息冰層中穿梭了大約兩刻鐘,總算是抵達了目的地。
一個深藍色的池子,還未靠近,寧青青便感覺到了恐怖的嚴寒。
這是一個液息池。
他用結界護住她,然後走向池中。
高瘦挺拔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寥落,踏下恐怖的液息池之前,他微側了下臉,低低地道:“阿青,從前沒告訴你我如何穩固道體,是不想你心疼。如今你已不會心疼了罷。”
不待她作出反應,他已輕笑著掠入池中。
那一瞬,猶如天崩地裂。平靜的液息池轟然炸開,水火不容,暴虐至極的極熱與極寒瘋狂轟撞,幽藍的寒、藍白的熾湮滅糾纏,每一處傷口都鑽進了液息,沸騰翻湧的池中,分不清哪些是液息,哪些是他的元火。
動魄驚心。極美,極豔,極殘酷。
寧青青睜大了眼睛,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用這樣的方式壓製極炎,與自殘無異。
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異色,濺落的冰與焰時分時合,偶爾露出那張俊美至極、溫和冷漠的臉。
他看上去沒什麼表情,但額角瘋狂起伏的青筋以及失控顫抖的皮膚,卻清晰地告訴她,此刻他有多痛。
就算寧青青不知道雙修是什麼感覺,她也可以猜到,那一定比他此刻在做的事情舒適千百倍。
她的心臟輕輕揪了起來,有一點難過,卻不知道為什麼難過。
終於,沸騰的液息池漸漸平靜下來,顏色從深藍變成淺藍,最後褪去了藍色,變成一小方清澈的、微微冒著一點熱氣的普通溫池。
謝無妄身上的焰息也消失了,他體質超絕,道體穩定下來之後,傷口迅速愈合。
他的臉色白得恐怖,寧青青一眼便能看出來,這是他生命中最虛弱的時刻。
一向冷漠虛偽的謝無妄,臉上的笑容竟是不經意地流露出那麼一絲淒涼。
“我沒事,隻是,”他緩緩垂眸,低沉絮語,“偌大個池子,有些孤獨。”
寧青青十分同情。
最脆弱的時候,一定很想和自己的同伴緊緊依偎。
他的衣袍早已破碎,熱氣氤氳的池麵上,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胸膛非常漂亮。
非常孤獨。
寧青青是最善良的蘑菇,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抿抿唇,眸中閃過堅定的光。
她探出菌絲,迅速凝出一隻慣用的、合攏菌帽的大蘑菇,扔進了謝無妄的懷中。
謝無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