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如雪元神離竅, 迷迷茫茫飄浮。
眼前的世界冰藍晶瑩,略微有一絲渾噩的神智陡地清明了片刻。
他忽然記起,自己曾見過眼前這一幕的。
破合道、晉道君之時, 會有那麼一霎,通徹天地,得窺天機。
他那時所見的未來,便是這一片破碎冰藍。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這就是我的既定命運……’
大道不會趕儘殺絕, 天衍四九, 必留一線生機。
謝無妄容了他這一線生機。
混沌視線再一蕩, 於虛空之中對上了謝無妄寒涼深邃的雙眸。滅殺強敵, 謝無妄臉上卻無半分喜色,他眉心微攏, 薄長的唇線抿向下, 神色冷且硬,眸中隱有幾分失望和陰鷙。
仿佛一點靈光落入額心, 寄如雪忽然便悟了。
他終於明白了,謝無妄為何對“西陰神女”抱著莫名的執念。
謝無妄他毀自己愛妻的屍身、留意肖似西陰神女的女子、故意給自己機會奪他道骨,以及此刻那顯而易見的失望……
謝無妄, 他在應劫!他晉階道君時窺到的天機必定是, 一個生著神女麵龐的女子,奪走了他的道骨。
此人當真是狂妄至極。
旁人得知身上有劫,或是極力躲避,或是先下手為強,滅除一切可疑的人與事。
而謝無妄, 卻是反其道而行。就像……生怕天命收不了他,他竟故意往上湊!
豎子!豎子!何其猖狂!
真是囂張之至, 輕狂之極!
寄如雪的神念失聲長笑,已然模糊的心緒沸騰翻卷――能與這樣的人為敵,痛痛快快殊死一戰,當真是沒有白來這世間一遭!
不過……
渙散的視線緩緩掃過破碎界池。
隻見那個蒼白美麗的女子立在狂卷的界力中,像一片即將被風暴扯碎的嬌嫩花瓣。雖然身軀孱弱,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異常明亮堅定,就像……迎著狂風前行的生命之種。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寄如雪再度恍然――
‘謝無妄,不想承認吧,你的劫數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嗬哈哈哈……真是迫不及待想要重修歸來,親眼看你栽跟頭的模樣啊!’
寄如雪的身軀碎成一地冰渣。
一張奇異的麵具緩緩從他臉上飄落。
謝無妄身軀微晃,長袖一撈,將那張麵具撈入掌中。
玉石製成的麵具,僵硬死板,顏色也不算新鮮。
寄如雪一個大男人,自然不會長成西陰神女的模樣,讓他改頭換麵的,正是這張死玉質地的奇異麵具。此物並非世間之物,而是來自……西陰。
修長的手指緩緩收緊,麵具碎成屑末。
謝無妄站穩,稍微理了下血衣,然後回身望向界池。
*
“黃小狗!給我醒來!”
寧青青攥住黃小泉的衣襟,像搖晃一隻破布娃娃那樣,搖得他的腦袋和脖頸前後亂抻。
龍曜掠成一道黑光,拚命阻止器靈吞噬混沌界力。
“啊啊啊啊啊――”
黃小泉驀然睜眼,眸中血絲密布。
他恍然回神:“竹葉……”
寧青青見他醒來,二話不說把身體向下一彎,摟住黃小泉的腰,將他從肩膀上摔了出去:“解決器靈,否則你第一個死!”
“呼――”
紅衣新郎的身體砸向器靈。
黃小泉應變還算及時,五指一抓,將靈體狀態的器靈捏在了掌中。
蒼龍戾氣絞住他的手,合力壓製掌心器靈。
就像攥住一隻圓滾滾的白倉鼠。
“吃了我的,都給我吐出來!”黃小泉合攏另一隻手,在龍曜的幫助下,把器靈這隻胖倉鼠捏成了瘦倉鼠。
器靈尖叫掙紮,絲絲縷縷混沌界力被生生捏吐,眼見就差那麼一絲一毫,它就能夠成功入主滄瀾界,誰知功敗垂成,此刻無論如何掙紮,體內的混沌界力仍是像榨汁一般,被點滴擠了出去。
寧青青沒能看見這一幕。她躬下腰之後,再沒能立起身子。
她拄著腿,雙眼一陣陣發黑,耳旁響徹著金屬回音般的嗡鳴。
傷口崩裂了,漫卷的界力在瘋狂帶走她的生機。
身體很冷,很疼,也很疲憊。
她試著挪了挪腿,卻像是陷在泥沼中一般,一動也動彈不得。
怕是要菇命不保。
血液汩汩湧出,每一縷湧泉,都在帶走她的溫度。
冷啊……她快要站不穩了,即將摔到地上去。
腳下的混沌界力更加狂暴,她可以想見,它們會像細細的鋒刃一樣,一層一層刮下她的皮膚、血肉,將她削成一隻光滑平整的菇棍。
那……那該有多疼……
“嗚……”
身後忽然貼上來一具身軀。
一條骨骼錯位卻依舊堅硬結實的手臂從身後繞來,攬住她的腰。堅定強大的力道拖著她,向後疾退幾大步,將她帶出了界池。
寧青青的心情忽地一蕩。
她冷得牙關打顫,下意識地將自己柔軟的後背貼了過去,輕輕拱著,旋身,試圖從這個東西身上汲取溫暖。
他的身軀明顯一僵,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她的依賴和親昵。
就在她與他的身軀徹底貼合的一霎,寧青青停住了動作。
“……”
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身後這個結實強壯的東西,一點也不健康,不溫暖。他的袍子是一件浸透的血衣,有冷硬乾涸的舊板血,也有新鮮卻喪失了溫度的新血,這麼往上一貼,就像冬日裡忽然裹了塊大濕布。
她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但卻明明白白地用表情和動作表示了嫌棄。
“還不如黃小狗。”她弱弱地嘟喃著,把這塊大濕布推開。
方才把黃小狗扔出去的時候,她還能從他身上偷到那麼幾絲溫度。
朦朧晃動的視野中,她發現自己的指尖觸到了破碎的胸骨,血染的斷骨之下,一顆心臟正在急速跳動,聽到她那句話之後,卻是驀地一滯。
破碎卻好看的胸膛悶悶一震,沙啞透風的聲音從頭頂沉沉壓下來――
“什麼?”
寧青青的注意力儘數被眼前的心臟攫住。
她的腦子已經不太轉得動了。她看著這顆心臟緩緩地、一下一下地跳動起來,心中著實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她能看到彆人的心?
腿一軟,她被他打橫抱了起來,在廢墟中上上下下行了一段,然後他把她放置在了一張鬆軟的床榻上。
他微敞著長腿,散懶不羈在斜坐在她身側,揚手摘走她的乾坤袋,不問自取,在裡麵刨來刨去,將裝了調元丹的小瓶罐一隻一隻找出來,口中時不時發出嫌棄的嘖聲。
嫌她的乾坤袋太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