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道宮那邊若有似無地投落過來的視線陡然減去大半,淨涪本尊覺得,或許是他們這些金仙大修終於開始商議正事了。
他稍稍放鬆了一下身體,以舒緩那近乎是下意識緊繃的神經。
方才那些或是善意,或是惡意,或是探究的目光,哪怕是以淨涪本尊的心誌,也扛得甚是艱難。
淨涪險些都覺得有人會出手的。
他目光焦點凝聚,從手上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掃到身上青蓧玉色的袈裟,然後又轉回來,再度看向《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還是修行吧。
實力的差距,也隻能通過踏踏實實的修行來一點點彌補。
淨涪本尊收攝心神,細品這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雖則這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乃是佛門禪宗根本經典,佛身翻閱參悟,才最是恰當,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微言大義,對淨涪本尊乃至是心魔身的助益都不少,倒也不必注意這些細枝末節。
而且以淨涪本尊的修行來抽離《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的佛門理念,隻純粹鑽研經文中的智慧般若,仔細品味之下,也確實彆有一番體悟。
但是就在淨涪本尊體悟《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經文時候,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了悟忽然將他從那義理中拖拽了出來。
他皺著眉頭四下張望。
這寰宇虛空中除了那一道道道光輝耀灼灼之外,再沒有其他異樣。
淨涪本尊的眉頭當即鎖得更緊了。
可是任他再如何探究追尋,也還是一無所獲。
他慢慢地收回目光。
隻是這一次,淨涪本尊體悟《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義理時候,就多少收了幾分,不似先前那樣的專注沉迷。
事實上,哪怕淨涪本尊什麼都沒有發現,他的感知也完全沒有出錯。
就在剛才,就在淨涪本尊乃至是那座道光輝耀的道宮裡一眾金仙大修的眼皮子底下,五個氣機隱隱勾連的玄仙施施然地穿過了沉桑界的天地胎膜,進入了沉桑界天地裡。
那五個玄仙進入沉桑界天地,就像是行走在自家的後花園裡一樣自在,全沒有半點多餘的動靜,以致不論是天地胎膜之外,還是天地胎膜之內,除了一個人之外,竟再沒有誰發現了他們的行跡。
那位已經提著空蕩蕩的魚簍回到小院的少年看著這五位玄仙,滿意地點點頭。
“都各自尋找自己的位置吧。”
那五位玄仙修士齊齊對著少年笑了一笑,便側目去看其他人。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各位。”
“今日一彆,來日再聚時候,就該是我等等待多時的那個日子了,我也走了,各位道友慢待。”
“且去吧,我也要過去了。”
“走走走,莫多留,也不必留。”
“哈哈哈......”
少年提著魚簍,看著這五位玄仙道彆,臉上也始終盤桓著笑意。
等到這五位玄仙各自尋了方向之後,少年才抬起手來按了按自己的胸膛,“不急,都等了這麼長時間了,且再等一等,就快到了......”
在他的低語中,少年的心跳漸漸恢複平穩。
他將魚簍堆在小院的角落裡,還如往常一樣取來清水手手腳腳,就來到院子裡的石桌邊上坐下。
少年什麼都沒做,隻是看著沉桑界天地間正向著另一側滑落的那個大日,默默等待。
並沒有讓他等太久,在他的感知中,一位接著一位的玄仙修士找到了他們的位置,然後潛伏了下去。
這五位玄仙挑選的位置格外的嚴謹,若是畫線將這五人勾連起來,或許還隻是一個不甚規則的怪異圖案,可若是再算上沉桑界那秘境墓穴所在及少年自己這個位置,那卻是恰恰好的一個北鬥七星圖案。
諸天寰宇傳聞,南鬥掌生,北鬥注死。
少年一瞬間將心神拔升,勾連冥冥,從無儘高邈的所在俯瞰這一方天地。刹那間,沉桑界中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映入他的眼中,為他所見、所知、所聞。
他看得一陣,目光不知是有意無意般地掃過一處隱蔽的洞府。
少年笑得一笑,收回心神。
很快了。
不單單是淺眠中的淨涪佛身,甚至是正在靜修的淨涪心魔身,那一刹那俱是靈台顫動。
‘怎麼回事?’
心魔身直接睜開眼睛。
‘你怎麼樣?’
佛身隻往外間掃了一眼,就轉回目光,去探心魔身的情況。
畢竟比起淺眠被驚擾的他自己來,明明是在修行中卻被外力中斷的心魔身狀況或許會更加不妙。
心魔身搖搖頭,‘沒事。’
他頓了一頓,皺著眉頭道,‘似乎是特意控製了還是怎麼地,沒有傷到我。’
佛身聽得,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
他們現在所在的沉桑界世界裡,最有可能會做出這樣事情來的,大概還是那一位。可是那位到底又是為了什麼,會注意到這一點小事?
他難道真的......對他們沒有惡意?
不過佛身與心魔身對視一眼之後,也就將這點疑惑儘數拋開了。
那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很快專注於查驗當前沉桑界的情況,但等他們湊回到一處的時候,臉色都不太好看。
‘你發現什麼了?’心魔身當先問道。
佛身搖頭,‘什麼都沒有。’
他說完,迎上心魔身的目光,‘你應該也是一樣。’
心魔身微微頜首。
‘首先,我們能確定先前所發生的一切,並不是我們的錯覺。’
佛身點點頭,臉上沒有絲毫異議。
他確實能夠肯定。
心魔身於是又道,‘然後,我剛才粗粗觀察過了一遍沉桑界各方,他們似乎根本就沒有任何發現。’
心魔身所謂的看過,並不是像他們當年還在景浩界時候那樣的,借著他們手中的景浩界暗土世界本源在短時間內頃刻查看天地各方現狀的這一種方式,而是指借助他自己埋在沉桑界各處坊市的淡灰魔氣,收集各處坊市動靜,以此來探查沉桑界各方的動向。
佛身的眉峰皺得更緊了。
他問道,‘真的是......誰都沒有發現?’
心魔身搖頭,‘我特意冒險將魔氣送入坊市的內部......完全沒看出他們有什麼動靜。’
沉桑界真正頂尖的力量,是他們的玄仙修士。而也是這些人,才真正能夠決定沉桑界各方的行動。
倘若可以,心魔身當然是更希望魔氣能夠潛伏到這些玄仙附近的。
可還是那句話,心魔身現如今隻得天仙境界的實力,他若真敢將魔氣散布到人家玄仙的周邊,隻怕當場就會將自己暴露出去。
佛身對著心魔身點點頭,隨即稍稍壓低眼瞼沉吟,‘也就是說,這或許又是那位給予我等的特殊待遇?’
心魔身沉默得一瞬,覷了他一眼,‘難道不能是我們自己感知靈敏,又或是某種因果所致?’
佛身看都沒看他。
心魔身想了想,也就罷了。
反正這話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佛身有給他反駁的必要?
佛身自己想了一陣,直接抬起眼瞼來望定心魔身,‘聯絡本尊吧。’
不論那位到底是想要做什麼,也不管沉桑界裡的各方是不是察覺到了,總之他們所能確定的一點就是,那個爆發的時刻正在逼近。
留給他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心魔身點點頭,右手手掌當即向他抬起。
佛身同時將右手手掌向著心魔身抬起。
兩隻手掌的手指相抵,斜斜拚接成一個銳角,隨著他們掌心上同時浮出金色佛光和淡灰幽光,銳角的正前方,虛虛淡淡地浮出一個並攏手指的手掌。
那大概隻得一個模子的手掌上方,很快呼應也似地升起淡紫色的靈光。
靈光更上方,不知是空間扭曲還是氣流氤氳的位置上,直接化出一雙黝黑沉靜的眼睛。
這是在他們發現三身心神間的直接聯絡會被沉桑界中彌漫的心魔意蘊影響之後,再度研究出來的聯絡方式。
淨涪本尊隻是虛虛一掃,就似乎知道心魔身和佛身這邊的決議了,他也不多話,直接道,‘都先退出來。’
如果先前的那一點靈機警醒還不足以讓淨涪本尊確定的話,那麼此刻呼喚他的心魔身與佛身的凝重,就在淨涪本尊心底天平上的一側放上了兩枚厚重的砝碼。
心魔身與佛身不意淨涪本尊一見麵就做出了這樣的決斷。但他們甚至都沒有交換目光,就都拿定了主意。
他們同時閉上了眼睛,意識空間中的這兩道身影逐漸虛淡,到得最後,隻剩下一道金色佛光和一縷淡灰色的心魔魔氣。
佛光和魔氣很快自這個粗陋狹窄的意識空間收縮,但那傀儡身體上,卻也同時升騰起一道金色、淡灰、淡紫的三色靈光。
靈光如同漩渦一樣,快速將所有屬於淨涪的東西吞沒。
北辰沒有任何反抗,任由那道擴散的漩渦裹夾了他。
等到這處洞府再無任何遺漏時候,漩渦陡然顫動。它顫動的速度一點點加快,直到最後,這漩渦仿佛是積蓄到了足夠的力量,破開沉桑界的空間,直接出現在沉桑界天地胎膜外的淨涪本尊手掌之上。
心魔身與佛身的回歸極其順利。
然而,還沒等淨涪本尊鬆一口氣,一個算不上熟悉但絕對印象深刻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這個時候離開?”
淨涪本尊抿緊了唇,卻仍挺直背端坐,沒有任何回應。
坐在院子裡的少年賞著麵前一覽無餘的夕陽,看著那橘紅的大日漸漸沉落,笑了。
“倒是挺機靈的嘛。”
淨涪本尊甚至能從少年的話語裡聽出他的笑意來。
“也吧,你就暫且在外間待著吧。”他道,“不過第七天,我希望能在這片天地間看見你。”
淨涪本尊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如果我不呢?”
他問得甚是平淡,不帶任何意味。
既沒有挑釁,也沒有試探,僅隻是在詢問。
少年眼底的笑意須臾消散無蹤,平靜得過分。
“那就不在吧。有什麼緊要的呢?”
聽著這樣一個在他們三身的猜測裡出現過卻幾經權衡下被否定的回答,淨涪本尊連一絲情緒的波動都沒有,仍自用著先前的語氣問道,“我一直都有問題想問一問前輩。”
少年或許是心情大好,此刻聽得淨涪的問題,隻是輕輕地發出了一聲疑問,“嗯?”
那近乎默許一般的態度並沒有讓淨涪本尊有所觸動。
他隻是把握住了機會,將這位最可能回答他的問題拿出來。
“敢問前輩,為何就是我?”
淨涪本尊話說完之後,又一次清楚地聽見了少年的悶笑聲,“嗯......”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思考,然後才答道,“因為你膽大啊。”
淨涪本尊萬萬沒有想到,從最開始就一直在困擾他,讓他一遍遍檢視自己的問題,答案居然是這樣的簡單。
膽大。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理由啊?!
若不是此刻執掌肉身、與這位相對的是淨涪本尊,而是心魔身,隻怕他少不得會憋氣一回。
淨涪本尊掀開嘴唇,近乎禮貌地笑了一聲,“晚輩多謝前輩賞識。”
雖然隻是因為膽大這樣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理由。
少年倒是挺高興的,他笑道,“不客氣。”
淨涪本尊很快將這些無用的東西忽略過去,又問道,“前輩需要晚輩做什麼?”
少年聽得這個問題,靜默了半響。
到得他再開口時候,當先落到淨涪本尊耳膜的,居然是一聲歎息。
淨涪本尊愣了一瞬,很快就調整了心情。
那少年不太在意淨涪這邊的心思,他又說話了。
“我需要你幫忙收拾這個爛攤子啊......”
我需要你幫忙收拾這個爛攤子......
聽到這樣一句話,就連淨涪本尊自己,一時都說不明白自己心裡泛起的是些什麼滋味。
是覺得這位太過看得起他,還是覺得這位其實有些自知之明,又或是為了這位不知從何而來的慈湣......
畢竟這位修的,可是心魔一脈啊。
淨涪本尊沉默的這個檔口,心魔身與佛身也已經恢複了意識。
他們各自在識海世界中顯化出身形,卻沒有插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少年似乎往他這邊覷了一眼,又似乎隻是在看著那片天地,甚至是這片天地間的芸芸眾生。
他哼笑了一聲,“我修的是心魔一脈不假,小和尚......但你真的,懂得心魔嗎?”
淨涪本尊沉默,佛身沉默,便是心魔身,也在沉默。
少年仿佛隻是來了興致,又或者確實是在突破的邊沿,心中有感,不免侃侃而談。
“心魔心魔,魔隻是附著,心才是根本!”
“在我等心魔看來,心是無比神秘瑰麗的存在。它有形亦無形。有形時,它乃生靈肉身之統帥;無形時,它乃生靈神魂之根本。”
“心可清澈,亦可混沌;可虛幻,亦可真實;可細微黯淡,亦可浩大磅礴;......”
淨涪心魔身漸漸聽得入神,眼中有淡灰色的幽光沉浮起伏。
就連佛身和本尊,也似乎有所觸動。
他們聽得更是認真仔細了。
少年仿似得見,又是無聲笑了笑,但他沒有停下來。
“我等心魔,修的是無形有形之心,亦是細微厚沉之心......但不論如何,心魔重的,都不會是殺伐。”
他說到這裡,竟是有些不屑一顧的意味。“殺伐,在我等心魔麵前,根本就是下乘。”
“生靈有心,文明有心,天地有心......”
“凡萬物存乎者,皆有心。”
“此般種種,在我等眼中,俱是瑰麗且神秘。而殺伐,更多的隻是單純破滅。”
“若破滅生靈,損毀文明,摧殘天地,那便是將那諸般形體與心一道摧毀,我等又要如何去領會‘心’之美?”
少年的聲音漸漸停下,隻剩下些許餘音回蕩在淨涪識海世界。
他收回目光,看著這一片大好天地,唇邊漸漸勾出一片笑弧。
少年微微偏了頭,似乎在閉目聆聽,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右手竟已抬起,按在自己的心腔處,而他的左手卻是稍稍前伸,一下一下上下按著。
大概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一刻,少年心腔處的跳動與這片天地間無形的律動合成了一個節拍,都在少年前伸的左手上。
沉桑界天地間,陡然生出了無邊的玄妙。
待到夕陽徹底沉落下去,夜幕升起,將這天地穩穩收入靜謐的夜裡。
少年也就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睛。
他抬著頭,對天穹上那輪皎潔的圓月微笑。
一直到得少年從這美好月色中抽離心神,他才轉了目光,望入那有著深沉黑暗的天穹。
然而他的目光並沒有隻停留在這一片夜幕上,而是穿了過去,看見更高更遠的那晦明天地中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