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不知道,咱們村裡還有這樣水靈的桃?”
林雪春戒心十足。
宋敬冬無奈搖頭,旋即對阿汀神秘地眨一下眼睛。
貓的報恩。
阿汀拿起桃子咬了一口,是甜的。
貓的報恩一直持續著,期間阿汀撞見過陸珣一次。
沒有走近也沒能說上話。
不過是無意間發現,隔壁二樓有雙暗中觀察的眼睛。當時阿汀彎下腰去撿果子,眼神相觸不到一秒便劃了過去。
他在盯著她。
後知後覺意識到這一點,定睛再望回去,隻有影子一閃而過,快如錯覺。
僅此而已了。
小半個月裡,沒有任何人再遇見過陸珣,更沒提及過。他好像從未出現過的生物,或是不可言說的禁忌,消失得無聲無息,不留一絲痕跡。
這段時間阿汀家裡很忙。
林雪春在家不閒著,麻溜打出四件毛衣,留著全家一人一件。再拆掉舊衣服,布頭拿去河頭染一染,剪剪裁裁又是新衣裳。
順手就把兄妹倆的秋衣做完了。
阿汀學來零星的門道,埋頭編織出一塊彆致的花樣來,得到全家人的誇獎。
花布鋪在八仙桌上,又把‘貓’送來的花葉放進牛奶瓶裡,擺在桌子中央。大夥兒瞧著順眼,便沒管她,任由阿汀擺弄著小玩意兒,漸漸把小屋子裝點出許多花樣。
父子倆則是白天在工廠做活。
宋敬冬晚上回來學做菜,宋於秋照常日夜兩班。不過林雪春時不時去送盒飯,他很少再餓著肚子乾活。
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不知覺在指縫間滑走。
終於到了擺酒那天。
大清早拉開門,四隻被拴住的野兔在眼裡跳來跳去。
林雪春見怪不怪,一把抓起兔耳朵打量品相,一邊說:“又是麻雀又是野兔,不如拉頭野豬來。”
宋敬冬支著下巴笑:“彆說野豬了,誰在後山上見過野兔?好像知道咱們家要擺酒,特意抓來這兩隻,估計花了不少心思。”
“倒也是。”
林雪春反正想不明白,自家什麼時候救過如此知恩圖報還有本事的貓。索性不想了,回頭催促道:“阿汀,快把這兩隻兔子給弄進去,一會兒要來人了。”
自己說著往外頭走。
六月二十六,老黃曆裡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家門前點燃鞭炮,劈裡啪啦的熱鬨非凡。
整整十二張桌椅,三輪車來回二十趟,好不容易運過來,把院子撐得滿滿當當。
屋裡堆著雞鴨魚肉,還有一堆堆借來的碗筷。
屋後架設一口大鍋,真有半個阿汀大。
早早六點開始忙,七點便有親朋好友帶禮來訪。到十點,十張桌子坐得七七八八,孩子們在外頭瘋跑,撿著舊紐扣破樹枝打打鬨鬨。
“雪春,這什麼玩意兒?”
河頭的賣菜嬸支著腿,指向色彩豔豔的醋溜大白菜。
酒席開始前,桌上大多擺著地瓜條、油炸撒糖的花生米,還有井水冰鎮過的瓜果切成小瓣,供大夥兒過嘴癮。
正宗的涼拌菜,頂多一道皮蛋豆腐拌醬油。這黃瓜白菜裙帶菜之類 的,實在聞所未聞。
“能有什麼玩意兒?不就是地裡出來的玩意兒?”
林雪春開口便是數落:“大夥兒瞧瞧,這人連白菜都認不得,還敢在河頭擺攤賣菜?”
賣菜嬸呸了一口,“我問東處你偏答西,誰不認得白菜了?我是沒見過這麼弄的,彆把我吃出毛病了。”
“就你金貴,不吃拉倒。”
林雪春一屁股坐下來,給她指點所有菜名,而後自個兒夾著吃,口中咬得哢擦哢擦脆。
她一副有滋有味的模樣,看得身旁婦女忍不住,也夾一塊丟進嘴裡。
真彆說。
黃瓜爽爽脆脆,酸辣可口,是沒嘗過的好滋味。
三兩下吞進肚子裡頭,她連話都顧不上說,筷子又伸向彆的菜。
“彆光顧著吃啊。”
“就是,好不好吃也不說一聲?”
猴急的模樣惹得眾人打趣。
婦女邊吃邊點頭:“好吃好吃。”
“瞧你那點出息,八輩子沒填飽肚子似的。”
“我來試試。”
其餘人半信半疑地嘗個鮮,立即眼睛一亮。
“這滋味……我怎麼沒想到這樣弄?”
“涼菜吃著就是舒坦!”
“厲害啊雪春,哪來的廚子?”
“叫什麼名兒?下回我也找他,這花樣怪新鮮的。”
“做你的白日夢。之前我聽彆人說,縣城廚子架子高,光是路錢辛苦錢,就比河頭廚子貴得多。”
賣菜嬸子臉色微變,拉著林雪春,有點兒恨鐵不成鋼:“你彆是為了和婆家比排場,把錢全揮出來充闊氣了吧?悠著點來,家裡還兩個孩子呢!”
“我又不是傻子,誰費那錢去請縣城廚子啊。再說縣城廚子來,做的菜還不一定比我這好呢。”
大夥兒連忙追問大廚是誰,林雪春有意賣一下關子。
正在這時,外頭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跑進來。
是河頭的豆腐婆。
林雪春招呼她坐下:“豆腐婆你跑什麼?趕著投胎?”
豆腐婆上氣不接下氣,趴在桌上又是喘氣又是笑,弄得他們一頭霧水,幾乎以為她中邪了。
“我給你們說。”
豆腐婆總算順過氣來,哈哈大笑:“雪春她婆家花大價錢請來的廚子,都走到村門口了,又給截回縣城去了!”
“現在宋家大屋那十五桌人,全坐在那兒乾瞪眼呢!”
“縣城廚子半路退錢,宋菇已經氣瘋了!”
豆腐婆連說帶唱腔的一句話,頓時激起千層浪。
“跑了?誰跑了?”
“這廚子好好的,錢收了人也到家門口了,為啥要跑?”
“豆腐婆你彆是弄錯了吧?”
“半路消息最容易出岔子。”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真相信豆腐婆的並不多。
隻因為宋老爺子實在本事不小。
當年宋老太太連嫁兩任,前瘋後傻,曾有過‘克夫’的壞名頭。這宋建黨身為一個村外人,生得也算相貌堂堂,竟然願意娶一個姿色平平的克夫女?
還願意幫她養兒子?
於是不少人明裡暗裡盯著,想瞧宋建黨能活多久,命有多硬。
誰知他不但命硬,還心思縝密。總是春天想冬天,今年想來年的,目光遠得厲害,做事也十具有章法,就這樣生生將宋家發揚光大。
要不是他關門隻管自家事,老村長還想過讓他做新村長來著。
村民們都覺著有這位大家長坐鎮,宋家很難栽跟頭。
豆腐婆卻是平白無故遭懷疑,滿臉的不服氣。
“我騙你們做什麼?有這功夫還不如幫雪春家端兩個盤子!”
她原地站起來,振臂一呼:“大夥兒過來,全過來,有熱鬨笑話聽不聽?!”
農村鄉間愛死了熱鬨,一下子挪著板凳全圍過來了。
“咱打頭說起。”
豆腐婆有模有樣地清嗓子,高抬左腳踩在板凳上,開說。
“宋家倆小姑娘,這回分數你們曉得吧?”
“這有誰不曉得?”
“宋菇四處說阿汀偷看人家試卷,要找老師校長問個清楚,這你們也曉得吧?”
“有這回事?”
“真告到學校去了?”
竟有好多人沒收到消息,連忙去看林雪春臉色如何。
隻見她平翹著一條腿,左手抓一把地瓜條,半點不慌亂的模樣。
“沒告學校,告副縣長那兒去了。”
豆腐婆一拍桌,又把他們的心思拉回來:“接著就有意思了。”
“這副縣長先找的校長,再找的監考老師,發現裡頭有文章。”
“原來有一天下午,管阿汀考場的兩個老師裡,班主任正好占一個。”
“然後咱們自家辦的初中吧,語文數學還成,就是英語老比不過縣城孩子。今年這門頂難,偏偏阿汀分數高得厲害,一百分的試卷她拿八十分,整個縣沒有更高的。”
“副縣長一看就說了,肯定是班主任幫忙作的弊。”
賣菜嬸子神色複雜,“老師認了麼?”
“不認啊。”
豆腐婆臉色寫著‘白日夢’三個字,連連揮手:“這班主任一口咬定自己是有什麼‘師德’的,反正就是清白的。他說阿汀這分數想抄也抄不出來,有本事你作文也抄?”
“兩人在校長麵前大吵一架,這誰知道,班主任也是有來頭的人。”
“他十年前被打到鄉下,前兩個月祖上太爺平反,家裡頭突然又起來了。你一個鄉下縣長,在小老百姓麵前還能擺擺譜,真正遇上大地方大人物,算個什麼玩意兒?”
豆腐婆嘖嘖兩聲。
不免有人問:“你說這麼多,還沒廚子的事?”
“急什麼,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誰讓你囉囉嗦嗦的。”
“副縣長找班主任賠不是,請他去望海樓吃飯,結果乾等一晚上,人家說不愛吃望海樓的菜。接著副縣長朝飯館小老板發火,小老板朝廚子發火。”
“飯館廚子本來不能接私活,這回接了宋家大屋的活。小老板藏了心眼,問過副縣長的意思,急急火火趕在進村前,把人攔下了。”
豆腐婆丟一個白眼:“這下不囉嗦了吧?”
這也太利落了!
那人目瞪口呆:“那……宋菇就把廚子放走了?”
“宋菇哪能給你笑話看!”
豆腐婆捂著肚子又哈哈大笑起來:“是宋菇她男人,說也說不過,拉也不敢拉,眼巴巴看著廚子跑了。一大老爺們鬨得不敢回家,傻杵在村子口老半天。”
“宋菇在家等不著廚子,扯著男人哭爹喊娘,夫妻倆差點給打起來。”
想想場麵還真有意思,大夥兒不禁樂壞。
“這回老宋家可太丟臉了。”
“這十五桌人拿什麼招待?”
“西北風招待咯。”
紛紛打趣,倒是林雪春又咬著花生米,順口道:“也不是多大事兒,我婆婆手藝過得去,先燒兩個菜頂著。讓家裡男人去河頭再請一個廚子來,趕得上。”
好歹是一家子,她不待見宋菇,村裡也沒多少人待見宋菇,鬨一鬨不妨事。公公婆婆和老宋家的顏麵,做兒媳婦的還是不能隨意說道。
尤其在外 頭。
“這你就不曉得了。”
豆腐婆說:“城裡廚子講究,隻做‘縣城富貴雞’和‘縣城大鯉魚’,咱們河頭貨不配上他的砧板。人家來時候拉兩大車玩意兒,滿滿的,走時候也是兩大車的拉走。大屋裡要啥沒啥,老太太再厲害難道能憑空做出花來?”
突然想著什麼,豆腐婆把林雪春拉到一邊說話:“我給你說,大屋那兒正拿紅雞蛋和年糕條哄人,宋菇那黑心肝的,想清掉十桌,帶剩下五桌來占你的地兒呢。”
“這娘們還敢打這主意?”
林雪春冷笑:“我公婆也想?”
“老太太不大肯,老爺子沒發話。”豆腐婆往遠處一瞟,連忙拿胳膊肘搗搗她:“來了來了,諒他們不敢明著趕人,你先進屋躲躲。”
宋菇好對付,公婆不好頂撞。
林雪春心裡算計一番,立馬往屋裡走。
“我幫你拖著!”
賣菜嬸義氣十足,不忘道:“你還沒說你家這廚子哪兒請來的!”
“誰也沒請!”
林雪春喊道:“名牌大學生給你做菜,夠你們洋氣不?!”
外頭大吵大嚷,屋裡母女倆安心擇菜洗菜。
直到宋菇嗓子吼到劈,林雪春估摸著火候差不多,走到門邊裝模作樣地罵道:“誰家帶來的死鴨子,嘎嘎嘎叫得我心煩!”
“林雪春你可算出來了!”
宋菇左推右擠,披頭散發推她一把,關門轉頭便甩來一句:“快騰出五張桌子給我!”
“還敢跟老娘動手?”
林雪春反手把她推到牆上去,一根手指頭狠狠戳著:“睜大狗眼瞧瞧你在誰屋裡?還有沒有爹媽護著?你繼續牛!看老娘敢不敢拔光你一口爛牙!”
慌忙捂住牙。
仍理直氣壯道:“爸請來的廚子半路肚子疼走了,讓你騰五張桌子來。”
“沒有桌子。”
阿汀從灶台探出腦袋,小臉沾著灰,一本正經地搖頭:“全部坐滿了,一張沒有多。”
當媽的差點笑出聲來。
“大人說話丫頭片子插什麼嘴?”
宋菇恨得牙癢癢,覺著這賤丫頭簡直是披著兔子皮的惡狐狸,趁機就伸爪子。
“你也少忽悠我。”宋菇看向林雪春:“外頭空著兩桌,我有眼睛全瞧見了!”
“那是我們小孩坐的。”阿汀又探頭。
“你給我閉嘴!”
“宋菇你給我閉嘴!我女兒輪不到你教訓!!”
“滿了就是滿了,當初說好的分開辦,這桌就是空著放雞鴨我也不讓給你,管你大屋死活!”
林雪春猛然拔高嗓門,震得宋菇耳朵生疼。
恨不得一手撕了這女人的麵皮。
但今日大屋實在得罪太多親友,剩下這四五十號人物是萬萬開罪不起的。寶貝女兒也覺著丟人,躲在房裡不肯出來,書包扔得哐哐想。
思及暴怒的老爺子和直歎氣的老太太,宋菇生終於冷靜下來,按女兒教她的說。
“咱們到底是一家人,大屋丟人於你有什麼好處?”
“我知道你了不得,在北通住過十年的人當然瞧不上這破村子,但你回得去麼?”
“隻要你一日回不去,你,你這男人和兒女頭上永永遠遠頂著宋家的姓。”
“生是宋家的人,死是宋家的鬼,咱們兩家綁在一塊的!”
這番話合情合理,林雪春的確也念著這一層。
但不妨礙她拿捏住這個機會,好好為難宋菇一番。
“這點屁話想唬人?”
“冬子是妥妥的大學生,過兩年保準拿金飯碗過日子。阿汀實打實的 五百分,縣城高中讀三年,還能沒有大學上?”
“我林雪春這輩子走不走得出去,不妨事。但我這雙兒女將來就要上城裡的戶口,要買城裡的房,八竿子打不著的日暮村宋家,傷不著他們,你說我怕不怕?”
她盤著胳膊道:“隻要我兒女好好的,天塌下來我也不怕!”
進死胡同了。
林雪春這刀槍不入的老潑婦,除了孩子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宋菇狠一咬牙,下唇皮開血流。
“你到底要怎樣,肯給我五桌?”
“下跪求我?”
見她臉色刹那轉白,幾乎要暈過去的模樣。林雪春冷笑:“把你給嚇得。”
“給我低頭認個錯,以後少找我家麻煩,這事算過去了。”
要不是她次次招她,她才不想搭理她。
當務之急是過好眼前三年,把阿汀平平安安送去讀大學。接下來怎麼鬨都成,唯獨這三年,再敢來犯一回,林雪春發誓,死也要把這家給分了。
宋菇在她的注視下,一點點低下高傲的頭顱。
“嫂子,我給你賠不是。”
宋家的嬌嬌女,自詡勝過死對頭千萬重,如今竟也要低聲下氣說話了。
她心頭翻騰著屈辱,林雪春不算大奸大惡,也沒多少痛快。
“行了。”
揮揮手讓她走。
阿汀第三次探出頭來,瞧見宋菇的背影,覺著她有點兒可憐。
但這就是外公口中的因果輪回吧。
對做過壞事的人太體諒,那就對受委屈的好人太不公道了。
阿汀舉著小鏟子,忙跑到媽媽身邊問:“我們和大屋還是算合著辦嗎?”
“算吧。”
形勢令人出爾反爾,林雪春摸摸阿汀的腦袋,想哄她,搜腸刮肚找不出好聽話。
去他娘的。
咋光會罵人了?
以為女兒要吵鬨,萬萬沒想到她仰頭看她,眼睛亮亮地問:“那大屋給錢嗎?”
“小財迷,眼睛鑽錢縫裡頭了!”
林雪春笑罵:“該給的少不了,拿來的錢分你一半!”
“我不要錢。”
“給你買護手霜,給爸爸買新鞋子,再給哥哥買兩本新書!”
阿汀揮著小鏟子快樂非常,一溜煙兒鑽去後頭幫忙。
“後麵有你爸你哥,還有君兒幫忙,用不著你。”
“趕緊洗把臉換一身衣服,彆被宋婷婷給比下去了!”
正事不上心,前兩天嘀咕一句手皮糙,竟然被她記在心裡。
“鬼精鬼怪的臭丫頭。”
林雪春笑罵著,出門看場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