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汀有著一雙會說話的小鹿眼睛, 小臉兒很淨,透著未長成的孩子氣。
平日套著舊衣裳花褲子走來走去的小丫頭,今日穿了碎花料的襯衫。下擺塞進方格花樣的傘裙中,腰肢細細的,下頭一截小腿更是筆直勻稱, 一身的凝脂雪膚。
猶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忽然有點兒亭亭玉立起來。
“哎呀哎呀,這誰家小姑娘這麼水靈?”
“原來是雪春家的小丫頭。”
一瞧見阿汀母女,賣菜嬸子便玩笑道:“我家兒子今年十六, 在木匠師傅那兒學功夫。人高馬大有誌氣,不怕苦累還疼老婆。家裡兩間瓦房, 一大片菜園子還有三隻老母豬,雪春嬸子你看夠不夠格?要不要與我家結個親?”
林雪春忍著笑,一個手巴掌拍向她。
“這股手勁兒。”
賣菜嬸裝模作樣抬著胳膊, 哀歎:“完了完了,我這胳膊多半廢了,家裡夥計全廢了。賠錢還是賠丫頭, 林雪春你自己瞧著辦。”
“我女兒賠給你唄?”相鄰桌子有人搶話。
賣菜嬸子回頭瞧了一眼,“我這當婆婆的隻認準阿汀這丫頭了!”
又有人嚷嚷:“你上回見我女兒也是這麼說的!”
“青菜來點兒?你家丫頭真水靈。蘿卜來兩根?丫頭多大了?結過親沒?”
“這賣菜嬸一張嘴光會哄人,認準的兒媳婦沒有五十也有一百了!”
“老娘們心太壞,就一個兒子你想要多少兒媳婦?”
“是不是得再生兩個來?”
麵對數口戲謔,賣菜嬸子一拍桌:“我還不急你們急什麼?生就生, 生他十個八個的。還有誰想把女兒嫁進我家, 計個數, 要多少生多少!”
“大白天真敢說!”
“老不正經!”
大夥兒哄堂大笑,阿汀也輕輕揚起嘴角。
熱鬨之中,還是豆腐婆眼尖口快喊一嗓子:“我瞧見阿汀她班主任了!”
百雙眼睛挪去院子門口,果真站著一個麵生的男人。
穿的是汗津津的白襯衫黑褲子,臂膀薄薄,耳邊架著方正的眼鏡。麵相斯文,頗為拘謹朝大院子裡頭點點頭,一看便是文化人的做派。
原來這就是大敗副縣長的班主任。
大老遠找到村裡來做什麼?難道也來吃酒?
納悶,林雪春更納悶。
這位老師不是有‘師德’,隻拿工資不收禮,也不受謝師宴的麼?
隻見他快步走來,嘴裡還喘著氣兒,將手裡打成卷的獎狀遞給阿汀。
“宋千夏同學,恭喜你拿下縣狀元。”
“隻差八分沒能拿到省狀元,但老師已經為你感到驕傲。”
他神色振奮,隻夾帶一絲絲的遺憾,接著轉向林雪春,“您是宋千夏同學的母親嗎?”
文縐縐的。
林雪春抹一下手,清了清嗓子:“我是,老師你……您有事?”
“是這樣的。”
“剛剛縣城重點一高的副校長托我問您,家裡準備支持孩子繼續上高中,還是選擇中專?”
這年頭的中專了不得。
上學免學費,畢業包分配,還能遷戶口,幾乎是百分之八十農村家庭的首選。
“肯定選中專啊。”
宋菇生龍活虎又是一隻找事精,不知何時湊到身邊來,忙不迭地開口:“嫂子你看你們家小屋,已經供著冬子上大學了。女孩子家家還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照樣嫁人生小孩?”
“您是宋婷婷的家長吧?”
班主任的臉色冷了點,“話不是這麼說的。”
“國家政策年年在變,沒有永遠的 鐵飯碗。但隻要你的知識儲備跟上,隨著政策和時代靈活應用,未來絕不會比中專生差。”
“希望家長慎重考慮。”
嘰裡呱啦一頓說,坐在這兒的至少八成人聽不懂。
阿汀拿著獎狀看呀看,仰頭對上媽媽的目光。
“讀高中!”
林雪春斬釘截鐵:“我女兒還要考大學的,肯定要讀高中!”
班主任繃緊的臉漸漸鬆緩下來,掏出一支鋼筆。
“宋千夏同學,希望你好好學習,有機會來北通大學找老師。”
“謝謝老師。”
阿汀雙手接過鋼筆,看得宋菇眼紅,忙拉著班主任往自己那邊走。
“不好意思。”
班主任抽出手來,掃一眼板著臉坐在角落的宋婷婷,禮貌而冷淡地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給臉不要臉!
眼看著眾人歡聲笑語給阿汀母子道賀,寶貝女兒怒而起身,宋菇連忙又得追過去拉她:“婷婷彆難過,不就是一支鋼筆麼?媽給你買就是了。”
端菜上桌的王君噗嗤一下,對著宋婷婷扯眼睛吐舌頭。
“討人厭的撒謊精,吳老師都不想搭理你。”
宋婷婷紅了眼睛,猛地甩開宋菇,“你彆管我。”
“我是你媽怎麼不管你呢?”
“你煩死了。”
一再保證會查明阿汀作弊的事兒,答應給她風風光光的擺酒,結果她坐在這全是雞屎味的角落裡。吃著半冷不熱的玩意兒,被所有人看笑話。
“彆跟著我了,你吃飯去吧!”
“那你去哪裡啊?”
宋婷婷不耐煩地丟給親媽一個眼角:“我要回家打電話給表叔,讓他接我進城。”
明早就走。
傻子才留在這裡繼續出糗!
宋婷婷說完就走,後腦勺不知被什麼東西砸中,一陣生疼。
“誰啊?”
打量四周找不著任何奇怪的人,她暗道一句‘真倒黴’,急匆匆跑回家去。
沒人看見。
陸珣懶洋洋正在屋瓦上趴著,眼睛離不開那個小小的阿汀。
更沒人看見。
村子另一頭的祠堂裡,王老婆子顫顫巍巍站起身,雙腿酸麻膝蓋疼痛,差點又摔下去。
“狗娘養的村長。”
“算起來我還是他遠方大表嫂的姐姐,竟然要我老婆子這把老骨頭跪祠堂。”
又冷又硬的水泥地板,破爛蒲團裡頭棉花不實,膝蓋懟冰塊一樣的難受。
每天跪兩回,猶如回到舊時代做媳婦伺候婆婆,一次隻跪半時辰。但這日複一日的半個月下來,簡直要人命啊。
王老婆子睜眼閉眼,腦袋裡全是跪祠堂,有時恨不得暈他個三天三夜,說不準這事兒就過去了。
“外頭鬨啥?”
王老婆子問著小外孫女兒。
“宋家在擺酒。”
“高中酒?”
“嗯。”女孩的聲音細若蚊足。
“你爸媽沒給你飯吃?還是欺負我這老婆子耳背,你說壞話也聽不見?”
王老婆子一把揮開她,又冷笑:“宋家就是沒男娃,丫頭片子也值當辦酒?脫光衣服張開腿,下地煮飯乾活洗衣服,誰管你高中還是大學。”
小外孫女在地上跌了一跤,仍然小心翼翼過來攙扶。
“宋婷婷多少分?”
王老婆子一時興起地問:“你多少分?”
“她四百分。”
“我四百十六分。”
怯生生的性子,聲音好歹大了點。
王老婆子渾不在意地掃她 一眼:“醜成這樣,也就能讀點書。”
“潑婦家的賤丫頭多少分?”
“五……”
“五十幾分?”
王老婆子記得阿汀不是讀書料子。
“五百……二十六分。”
小孫女咬唇道:“大屋的廚子跑掉了,外麵是宋家小屋的酒席。”
“你說啥??”
燦爛的笑容與一口黃牙瞬間收斂,王老婆子狠狠推了一把小外孫女。
幼時神婆說她沒有生兒子的命,她不信。誰知大半輩子的顛沛流離,肚子裡果真一連爬出四個女兒,餓死兩個病死一個。剩下那個唯唯諾諾的丫頭嫁到隔壁村子裡,也是個生不出兒子的災星。
還有這小孫女半臉胎記,眾人費儘心思,頂多誇一句‘功課好’。現在竟然連功課也輸了?
“那賤貨有五百分,你四百分?”
“沒用的敗家玩意兒!”
王老婆子一個巴掌蓋下去,連帶自個兒摔坐在地上。
氣喘籲籲。
目光狠厲。
被老村長罰跪,被過路的大人小孩笑話,做紅娘拉紅線的生意也被攪黃了。她在這兒受苦受難,林雪春母女竟在風風光光擺酒席?
王老婆子一拳打向僵冷的膝蓋,朝小孫女叫道:“你回村子給那老瘸子傳個話。就說,要是他還有念想,今晚來村門口槐樹下找我。”
“說錯一個字我抽你的手心。”
“去!”
小姑娘驚慌的點點頭,踩著小步跑了。
餘下王老婆子一臉歹毒的笑。
仁和堂。
阿汀揉揉眼睛又看了一次。
黑底金字的牌匾,仁和堂三個字沉穩端立,韻味十足。
放眼望去一排排木製的小抽屜,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的中草藥味,微苦。
沒錯。
是她最最熟悉的裝潢和味道,是她生長十五年的中藥堂。
阿汀在新開的店麵前站了好一會兒,胳膊還提著一籃子的菜,立馬掉頭跑回村子裡。回到自家小院子裡,突然出現在王君麵前說:“我們上山吧!”
活潑歡欣的語氣,黑黑亮亮的一雙眼睛,臉上還泛著薄紅。
王君傻了一下,旋即一跟頭跳了起來。
“好哇!”
答應得太爽快,阿汀反而有點冷靜了。
她看著門邊麵生的、不知所措的小姑娘,有點兒好奇:“你是誰呀?”
“隔壁村的,找我抓蜻蜓的,我正等你回來一起去呢。”
王君一麵搖著蒲扇,一麵把腦袋鑽到床底下去找拖鞋。
“要抓蜻蜓嗎?”
阿汀稍稍猶豫:“那山……”
“山上也有蜻蜓啊,還有魚有蝌蚪。”
上回王老婆子坑害村裡閨女的事鬨大之後,王君媽把王老婆子當成洪水猛獸避著,不許女兒到村子另一頭玩。
王君認識王老婆子的外孫女,不過鮮少來往。
今天自己爸媽前腳出門,這胎記丫頭後腳擱門口站著,支支吾吾地邀她去隔壁村子抓蜻蜓。
村子裡有句老話叫做: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武俠裡則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不過這丫頭文文弱弱,動不動淚眼連連的,瞧著比阿汀還傻。王君看她實在不像黃鼠狼,小心謹慎拿頭發擋著、不敢讓左半張臉出世見人的樣子,委實狼狽又可憐。
正猶豫要不要陪她玩,正好阿汀回來了。
自打結拜兄弟後,王君簡直對她偏心到骨子眼裡。瞧她為難的模樣,立即道:“沒事兒,咱們帶上她一塊兒玩就行了。”
管你的先來後到江湖規矩,真正的俠客就是不按規矩辦事的。
“再把老虎幫給帶上。”
“宋婷婷去縣城之後,大龍那狗熊沒勁兒搶地盤,青龍幫的小屁孩見著我就跑。好多天沒打架我們閒得慌,剛好上山活動活動筋骨。”
阿汀歪頭:“山上不是有狼狗嗎?”
“狼狗住在山背麵,白天不太出來,咱們人多動靜大,它也不敢出來。就算遇見狼狗,吹這個就行。”王君穿上鞋,取下脖子上常常掛著的小竹哨子,掛在阿汀脖子上。
“祖傳狗哨,我爺爺的爺爺留下的,彆弄丟了。”
“我去叫人。”
說著便跑得無影無蹤。
阿汀低頭打量著做工小巧的哨子,餘光察覺陌生女孩的視線。
不過等她抬頭望去,她已經把臉藏亂蓬蓬的頭發裡,下巴簡直要縮進圓領子裡。
“你叫什麼名字?”
阿汀對她笑:“我是阿汀。”
女孩嘴唇蠕動,但沒聲音。
不一會兒功夫,王君召集十二個孩子,一行十五人,高高矮矮排成一列長隊。途徑山下獨一間的茅草屋,老奶奶又在喂雞。
沒有阻攔他們上山,隻是不大不小的聲音反複念叨:“小心,小心啊……”
也許是錯覺,阿汀覺得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長一段時間。
天陰陰的,樹林裡彌漫著樹葉的味道,潮濕泥土有一點點軟滑。
孩子們隨手撿來樹枝充當拐杖,沿著曲徑往上走。阿健走在末尾,一手把幫派老幺拖上去,一麵隨口說道:“那個神婆怪怪的。”
“不怪就不是神婆啦。”女孩子回。
陌生的名詞引起阿汀的注意。
“神婆?”
“就是算命的。”
王君走在前頭,對阿汀的‘沒常識’習以為常。
“這是十裡八鄉唯一一個神婆,名氣很大的,能看麵相看手相測八字的。以前大家在買種子之前,排著隊問她今年應該種什麼。”
“不光村子裡,縣城裡有人沒了有人病了,有不乾淨的東西也要問她。”
“現在不問了?”
“她不當神婆了。”
“為什麼啊?”
“沒為什麼。”
“為什麼沒為什麼?”
傻歸傻,還真不好糊弄。
王君一樹枝深深插進土裡,歇下腳步抹了一把汗:“世外高人就是這樣的,時候到了不乾了,或者天機不可泄露。這麼笨的事情你也要問。”
“不過那神婆,給你還給你們家算過。”
僅僅聽過一回,至今記得兩家婦女抱在一塊兒抹眼淚的情景,因而記得很深。
“說你十幾歲有個坎兒,過去了就很好,過不去就不行了。然後說你家也是這樣,前麵日子不好過,將來有可能打個翻身仗。”
“書裡裡騙人的道士和大師都愛這麼說,這幾句話管誰身上套不行?反正我是不信的。”
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兒:“對了,神婆最後一次算命,好像是給那小子算的。”
阿汀抬起白皙的臉:“陸珣?”
“天煞孤星一類的。”
王君記不清詳細的話來,純靠自個兒在武俠裡的見解,亂說一通:“要找一個命中注定的人?”
她回頭拉了阿汀一把,“要是真有注定的人,肯定是你。”
畢竟村子裡沒有彆的什麼人願意親近陸珣了。
王君想得理所當然,阿汀望著無窮儘的樹木,輕聲呢喃:“好像不是我哦……”
她曾問他要不要留下來,他不要。
而裡的陸珣受過表姐的 恩惠,毫不猶豫為她下山,為她開口說話,也為她學著認字讀書。最後與狼狗與黑貓分道揚鑣,他選擇留在村子裡做一個尋常的人。
鄰居姐姐看完整本書,還說他對女主情深不悔,得不到回應才因愛深恨的。
也許……
不是女主就不可以吧。
想到這裡,阿汀收斂目光,腳踩石頭蹬了上去。
“這有一塊刮片耶。”
“我找到斷了的皮筋,連起來就可以玩跳皮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