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毛毯子……哎呀壞的。”
“看我!”
王君扯下幾根棕櫚葉,三兩下編成活靈活現的草蜻蜓一隻,趁阿汀不注意,一下勾在她腦袋發絲上。
“你乾嘛呢?”
“摘花?”
阿汀靜悄悄蹲在一株三七麵前。
上回以三七的根莖為藥,幫陸珣治療燙傷。實際上綠色球狀的三七花也是萬千中藥材之一,具有清熱降壓、舒筋止痛的功效,頗為名貴。
“這玩意兒有什麼用?”
王君湊近三七,歪頭晃腦,雙眼移出鬥雞眼。
“泡茶泡酒。”
阿汀邊說邊挖根取出:“治療腰酸背痛、四肢酸軟、跌打損傷和高血壓高血脂很有效的。不過體寒感冒,孕婦經期不能喝。”
雲裡霧裡。
但並不妨礙王君把小的們叫來,指一下三七,自然而又神氣地發號施令:“把這玩意兒挖出來,下山給你們發糖。”
糖!
十二個小家夥爭先恐後地摘起來,王家有胎記的丫頭,也猶豫不決地蹲下身。
背簍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滿,阿汀數數點點,正要背起來,被王君徑自扛到肩上去。
她大手一揮:“抓蝌蚪!”
大部隊浩浩蕩蕩往水聲傳來的方向走。
山間溪流叮咚,泉水清澈冰涼,小魚間或一隻,細小圓形的蝌蚪比較多,在石塊下遊來遊去。
“癩□□是黑色圓形的,一大群。”
阿健煞有介事地給初次上山的奶娃娃講解:“灰色一隻一隻的,才是蝌蚪。”
孩子們在水裡踩來踩去,雙手一兜,無論抓到什麼都往空瓶子裡放。
阿汀體寒,貪一下涼快便回到岸上,手指頭伸進水裡點一下,藏在陰影裡的小蝌蚪立馬逃之夭夭。
眼角樹梢在動。
抬頭望去,一雙絕無僅有的琥珀眼睛閃過,一陣樹影波動迅速傳向遠方。
是他,她知道是他。
他分明在偷偷看她,被她察覺又要逃跑。
手腳比頭腦更快的動起來,阿汀下意識追了上去。
在濃重的烏雲下疾速奔跑,花草樹木模糊了界限,像流水一樣往後退去。
小腿被尖刺利葉劃過,枯枝碎石在腳心下滾過。柔軟的發絲在靈巧跳躍著,空氣逐漸變得稀薄。
阿汀停下來,上氣不接下氣。
周遭的深綠漫過來,她在樹林間渺小。
處處有他,又處處沒有他。
“陸珣。”
她隻是想問:“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沒有回答。
沉默在枝椏間肆無忌憚的延伸,他像是一條狡猾的魚,自手心滑了出去。
阿汀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這是最後一次了哦。”
她明白他的高傲脾氣。
必須你先低頭你先挽留,有時不止要你低一次兩次,非要被再三的挽留,他才肯含含糊糊地答應留下來。
要是你隻留一兩次,他不但不會主動過來,還會怒衝衝把你推開,蜷縮成一團獨自生氣。
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你好好的。”
她說:“我走了。”
沒有回答,隻有遠處孩子們的喊聲。
“阿汀老大——!”
“快來玩捉迷藏——!”
身後草木依稀的動靜,有人踩斷了樹枝。
是王君或是陸珣?
阿汀側過頭去,望見一個笑容險惡的中年男人。
“君兒!”
“王君!”
阿汀被撲倒在地上,掙紮的同時不忘呼救。
然而遠處的孩子們似乎已經玩起捉迷藏的遊戲,歡聲笑語輕而易舉地壓蓋住她的聲音。
阿汀靈機一動,拿起脖子上的口哨,吹起嘹亮的一聲。
男人麵露慌張,撿起一塊石頭砸向她的腦袋。
頓時頭破血流。
試圖丟掉口哨,連連拉扯不下來,他連忙用雙手捂住她的嘴巴,喃喃自語道:“不、不怪我,誰讓你嚷嚷這麼大聲,把她們引過來怎麼辦?”
“不對,過來也沒關係,把這事傳出去就行。沒了名聲,除了我沒人敢要你。”
仿佛預見美妙的未來,他大大地咧開嘴角,展露出一口黑黃歪斜的牙。
“我娶你回家生娃娃。”
“男娃女娃一塊兒生,白天晚上一直生,生多少我都養得起。”
話鋒一轉,“我有錢,三轉一響早給買好了,你摔傻了我也肯娶你。你憑什麼不嫁給我?”
“賤貨!”
麵目驟然猙獰,男人力道十足的巴掌蓋下來,打得她愈發的頭暈目眩,眼前重影層層。
“你不就是想嫁進城裡做闊太太享福麼?為什麼不來老子家裡享福?是不是嫌我老,嫌我醜還嫌我窮?”
“我日你奶奶個破鞋子,老子惦記你三年了,你還想去上高中?”
“狗屁!”
“老子把你栓在屋裡,一步也不讓你做出去,看你還敢不敢做白日夢!”
阿汀不說話。
一排細牙緊緊咬合,雙眼清亮凝神,手指靜悄悄地伸展,夠到一塊不小的石頭。
“還敢瞪我?”
“老子以後就是你男人,你再瞪?老子打不死你!”
左手高高揚起,第二個巴掌即將落下。
阿汀終於握住石塊,正要偷襲他的脖頸。
有一道影子從天而降,抓著男人的領子把他狠狠扔出去。
“誰?”
“臭小子敢壞老子的事?”
男人罵罵咧咧。
但他沒想到,掙脫束縛的陸珣完全變回山間野物。腳板光著,也凝聚著凡人難以匹敵的狠勁兒。他的眼睛眨也沒眨,猛地踹在他的腦殼上。
疼得他身體彈跳一下,半口血沫尚未吐出,他又騎坐到他的身上。渾身肌肉緊繃著,臂膀顯出曲轉的線條,他的拳頭左一下又一下打進肉裡,打得他血肉模糊,七竅流血。
“咳……咳咳……”
阿汀掀開眼皮,撐著身體坐起來。
這時候開始下雨。
確切來說,先是一道劇烈的白光閃過,照亮男人翻著白眼的血臉。而後悶雷滾滾,瓢潑大雨突然傾盆而下,氣勢磅礴。
“不要打!”
阿汀搖搖晃晃地跑過去,抱住陸珣:“不要管他,他會死的!”
陸珣差點把她也給甩出去。
要不是握住她時,手心裡傳來的細膩觸感那樣熟悉,她大概會被他一手丟出去,沿著山坡骨碌碌滾下去,成為死屍一條。
但他好歹從純粹的惡鬥中回過神來,手腳動作微動,側頭看向她。
阿汀觸 碰到他狠厲而殘暴的目光,雙手沒有鬆開,反而更緊地抱著他。
“彆打死他。”
她的聲音和手在輕微的顫抖:“我們會坐牢的。”
坐牢。
陸珣不明所以,而那個下流的男人大約意識到性命無憂,竟敢朝他笑,迎麵而來的一股惡臭。
這是挑釁。
野獸麵對挑釁有來必應。
他彎起嶙峋的指骨,逼近他脆弱的眼皮,狠狠地往下一摁,再一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吼叫,像蝦一樣蜷縮成團,捂著血眼在原地來回打滾。
阿汀將手中的石頭扔向他,抓起陸珣轉身就跑。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沉下來。
循味而來的狼狗聚集在山頂,發出高亢而陰森的嚎叫。
頭頂的電閃雷鳴時有時無,憧憧光影迷離扭曲,世界好像隻剩下黑與白色。
隻有他們光腳在長久的黑暗中奔跑。
勁風吹亂了碎發,刮過鮮血淋漓的傷口,還模糊視線。阿汀不小心被絆倒,纖細的身體跌下去,半路又被陸珣撈回來站著。
一個眨眼的間隙,他鬆開手,走到她前麵去,大步流星地帶她下山。
留給她的背影冰冷而孤傲。
阿汀抹了一把臉。
是雨水是血,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暫時沒有心神去分辨了。
她垂下眼眸,小心謹慎地攀著樹枝,抓著穩固的雜草,免得被軟化的泥土滑倒。
好長一段時間沒人說話,寂靜無聲無息地蔓延,除了心跳外一無所有。
他在前頭不遠不近地走著,雙手插在褲兜裡。耳尖時不時動一下,把哪怕最細微的動靜也捕捉住,很少扭頭瞥她一眼。
但常常在關鍵時候伸出瘦長的胳膊,粗魯地抓住她的小胳膊,幫她在風雨中站穩。
“陸珣。”
阿汀叫住他,綿軟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絲絲的委屈和恐懼。
“我害怕。”
又多了哽咽,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泛起水光,小聲問他:“你牽我一下好不好?”
陸珣轉身麵向她,眼眸危險地微微眯起,好像在猶豫要不要進一步的遷就。
她們已經走到半山腰了。
不過雨水也把她打透了。
頭發軟軟垂著,睫毛濕漉漉的,水光流轉的眼睛在靜靜地哭。
不大的一張臉沾滿泥灰,被雨衝得依稀,但還是猶如一層淺淺的陰霾,蓋滅了她原本的乾淨和剔透。
他看著不得勁,橫冷的一字眉皺了皺。
陸珣往上走一步,捏著衣角,毫無預兆去揉她的臉。
粗糙的布料,粗魯的力道,阿汀沒有躲,乖乖抬著眼睛看他。
乖得太出奇了。
這個刹那陸珣有過開口的**。
轉瞬即逝。
他把她的小臉擦乾淨,又發現眼睛那一塊被擦得太糊,更加的臟兮兮。
指尖微微一動,覆上她冰涼的麵頰,大拇指抹去最後的痕跡。
阿汀眨一下眼皮,眼角掉下一滴水珠。
他又用力而緩慢地抹去,這時才發現她左眼下麵有一點小小的紅,藏身於細密的下睫毛中,仿佛血紅色的眼淚。
陸珣攥住她的手,包裹在手心裡,轉身繼續往下走。
衣服濕噠噠黏在身上,後背冰冰涼涼的。
但陸珣的手滾燙,像暖手寶一樣,凶猛的熱度在指尖擴散,一點點攀爬至四肢百骸。
黑暗,大雨,閃電,雷鳴,還有恐懼。
全部不見了。
隻有他的背影莫名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也許跟著這個人,能夠走到天涯海角去,逃掉所有虛偽和醜惡的東西。
忍不住這樣覺得。
阿汀定定盯著他的脊背,看著他短短的尖銳的短發,隱約眺望見前方的動靜。
“她根本沒有下山!”
“我要上去找她!”
王君心浮氣躁地扯頭發,扭頭便要往山上走。
“天黑不能上山啊!”
“還下雨,路很滑。”
“老大你口哨都沒了,會被狼狗咬的。”
“我們還沒去阿汀老大家裡看過,說不定她已經回家了。”
孩子們一窩蜂地攔她,她伸手拽出半臉胎記的丫頭,氣勢洶洶地問:“王程程,你到底有沒有看到阿汀下山?什麼時候下來的?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胎記丫頭支吾著不敢說話,眼淚一串串地掉。
王君似乎明白了什麼,勃然大怒。
“你外婆是騙子,你也是騙子!”
“我現在就把你弄回去,要是找不到阿汀,就把你丟在上麵喂狗!”
她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拽住她,連拉帶拖往前走。
山下一片混亂,陸珣在這時鬆開了手。
忽然用手指勾住阿汀束發的皮繩,一下拉扯下來。
一團馬尾刹那軟塌,披散在腦後。
他低頭打量兩眼,又沒頭沒腦地在她頭上亂揉一把,將碎發弄得亂糟糟。漸漸遮擋住額角凝血的一道傷。
阿汀一動不動任他擺弄,安靜地出奇,看他的兩隻眼睛也黑的天真。
人人說陸珣是怪物,不講規矩不念情,既不說話也聽不懂人話。
但卑鄙無恥的男人,在樹林裡欺負一個小丫頭,大談名聲與大人間的那檔子事。她懵懵懂懂,他明白多少?
或者說,他究竟願意明白多少世間庸俗的事?又想要舍棄多少?
她不問,他不說。
陸珣的手離開她的腦袋,在肩上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
你回去。
我隻送你到這裡,仁至義儘。
他擺著漫不經心的神色,眉目剛毅而狂妄。
方才短暫的溫柔恍如錯覺。
“你不要回去找他。”
阿汀的咬字吐詞還是那細,擁有一種沒名堂的溫軟。
不過陸珣沒再動搖。
他把衣角從她的手心裡扯出來,往她手心裡放了一樣東西,又推她。
這次力道更重,阿汀踉蹌地離開樹叢,立即被眼尖的阿健發現。
“阿汀老大下來了!”
他們朝她跑來,而他躲在粗壯的樹木身後,猶如消失掉的守護神。
“你沒事吧?我要被你嚇死了!”
王君雙手搭著她的肩,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你怎麼成這樣了?”
“不小心……摔倒了。”
阿汀不太能撒謊,漆黑的眼珠心虛避開,小聲說:“我想回家了。”
“走走走,我帶你回去。”
孩子們簇擁著她回家。
漫漫雨中,阿汀回頭望一眼,發現陸珣仍然靠在樹邊遠遠看著她。
低頭。
握緊的五指慢慢鬆開,手心裡赫然躺著兩顆糖。
他把糖還給她了。
貓的報恩,也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