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視覺, 其他感官會變得細膩起來。
比如窗外生長著大片草木,盛著爛漫日光。枝椏葉尖探進窗戶縫隙, 散發出清淡微微的氣味。
那裡走過很多午間自由的學生,歡聲笑語模模糊糊的, 充滿活力。
還有腳步聲。
稍輕, 穩穩的。猶如一隻長得大大的貓, 擁有著不符合體型的敏捷輕巧,悄然接近。
身上依稀帶著煙草的味道。
一切都很清晰,阿汀下意識想要皺眉頭。但因為他走到身邊來了, 隻能忍住,小心翼翼控製著呼吸。
視線。
感覺到一道灼熱的視線落下來了。在肌膚麵龐上分分寸寸、狠狠的遊走,看得她有點兒手不是手腳不是腳,侵略性太強了。
彆看啦。
眼皮蠢蠢欲動的時候, 左手被捉住了。
要說十指連心的話, 五指該有半顆心吧?
這半顆咚咚跳動的心臟就落進他手裡, 一下子還舍不得捏死。就在這兒摸摸那兒碰碰, 肆意把玩著欺負著它。
冰涼的觸感劃過手背, 有什麼東西戴在手腕上。大約被翻過來看了看, 手腕外側忽然落下一個輕輕的、柔軟溫熱的觸感。
什麼東西?
來不及思量, 他俯身壓過來,影子陰陰涼涼的。越壓越低,似乎正麵對著她, 逼近到咫尺。
實在弄不清楚他要乾什麼, 不禁生出毛骨悚然的心情。但現在更不適合睜眼。阿汀動了動尾指, 隻能繼續扮演一塊沉睡的木頭。
他的呼吸途徑過半張麵龐,最後停留在耳邊頸側。好像大概也許,無聲笑了一下?一團熱氣打在敏感的地方,好癢啊。
又往上挪了丁點,就懸在耳窩那塊。他嗓音喑啞的說了一句:“還不想醒麼?”
語氣裡帶著點玩味,好像還藏著點寵。阿汀忍不住蜷縮起腳趾頭,眼珠子稍稍挪動。軟軟的耳垂被碰了一下,好像又被小小舔了一下。
舌尖黏膩滑熱的觸感,嚇得她猛然睜開眼睛。
醒了啊。
陸珣慢悠悠直起上本身,好整以暇。
差不多認識到自己徹底暴露的事實,阿汀溫溫吞吞坐起來,白皙的臉就在他眼皮底下慢慢漲紅,漲紅,化身白裡透粉的水蜜桃,千年修煉成精的茫然一小隻。
你是不是親我耳朵了啊?
是不是還偷偷舔它了啊?
這種話幾乎要脫口而出。
心臟撲通撲通跳,昨天在他身邊也是這樣。
阿汀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仔細想了想,又想了想,忍不住小小聲問:“陸珣,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你是不是喜歡我?”
清糯的聲音落在醫務室裡,小姑娘大睜著眼睛看他。場麵一時十分寂靜,徒有日光浮動。
啊。
比想象中來得快,這就開竅了麼?
抱著這樣的想法,陸珣一眨不眨看著她,眉目冷冷倦倦,就這樣理所當然地承認:“是啊。”
“喜歡。”
其實不僅僅是喜歡,不僅僅是那種淺薄感情而已。
但下一秒她躲開他的視線,很困惑的皺起眉,細聲喃喃:“貓也總喜歡舔我。”
貓喜歡湊過來舔她的鼻尖臉側。不過那得趁著陸珣不注意,不然他會毫不留情地拎起它,往外一丟。貓有時不太服氣,一人一貓便要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就是喜歡的意思吧。
人和人之間不能這樣表達心情,被人看到會鬨出大事的。阿汀煞有介事地這樣說,一如當年教他練字教他算數,教他好好穿上鞋子的小小老師。
原來如此。
把他當小孩,把他的喜歡當成對玩具對事物,也隻是那種純粹直白的心情而已。
真不知道她在自欺欺人,還是存心折騰他。
嘖。
陸珣不悅地垂下眼簾,好像是笑著的,好像又沒有。
“我已經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怪物了。”
他如是的說,語氣低沉而危險。
重點是什麼都不懂,還是是小怪物?
抑或是彆的什麼?
阿汀說不好。
隻知道沉默瘋狂而迅速的蔓延,他不走,冷冷站著,帶著點兒較勁的意思。
“你生氣了嗎?”
阿汀眼神閃爍,補了一句道歉:“對不起,我老是忘了你長大了。以後不這樣說你了。”
儘量記住,不用教訓的口吻跟你說話了。
她說:“我也喜歡你的,隻是。”
話戛然而止,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阿汀喜歡的人有很多。爸爸媽媽日暮村,山山水水阿貓阿狗。但凡不太壞的東西她都喜歡,陸珣是裡頭最不一樣的存在。
即使是最不一樣的存在,還是無法確定,這種喜歡是不是那種喜歡,那種喜歡又是什麼樣的喜歡。
小姑娘苦苦思索,兩道眉毛憂愁的皺在一起。
偏頭瞧見手腕上色澤瑩潤的玉鐲子,就特彆小心的問:“這是什麼?“
試圖轉移話題啊。
她的小心思太稚嫩了,在老練的他麵前單薄得可憐。陸珣看穿她的懵懵懂懂,顧慮,不敢把話說得太死。
這時候幾乎想狠狠咬她一口,皮肉帶血咬下來,讓她疼得清醒,或許還會因為畏懼,不得不主動縮進他的懷裡———
啊不行。
又冒出這種想法了。
陸珣強迫自己轉念去想:她很在乎他,懵懂但坦率。至少沒嫌他癡心妄想,也沒趕他走不是?
轉換看待事物的角度能影響感官,這件事是真的。不快的心情總歸淡了點,他拉來凳子坐下,到底不舍得冷落她。便不喜不怒說了句:“玉能養身體。”
他肯說話,阿汀就鬆了口氣。
不過玉鐲子是淺淺的綠色,內裡纖細的紋路很好看,稱得皮膚白白花花,一看就是貴重東西。她不敢這時候摘下來還他,便摸著口袋問:“這個要多少錢啊?還有上次衣服皮鞋好多東西,我不能白白收那麼多東西的。”
家裡頭爸媽疼得緊,經常給零花錢。
日暮村裡頭的日子過得平淡悠悠,無病無災無雜念,阿汀很少主動花錢買東西。久而久之存下不少錢,特意帶了五百塊巨款還他。
萬萬沒想到今天又多了一個禮物,她摸著玉鐲子,不好意思了:“我帶了五百塊,剩下隻有生活費了。不夠的話,之後再還你行嗎?”
錢是陸珣現今最不缺的東西了,他直接忽視掉自己不想聽不想說的話題,不答反問:“糖呢?”
“糖帶了,錢也帶了。”阿汀抬起手腕問:“這個要多少錢啊?”
一副較真兒樣。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陸珣散漫抬起眼皮,提起另一茬:“我用過你多少錢,吃過你幾頓飯?”
“……”
要算就徹底,你先把過去的帳算明白,我再勉為其難陪你算算眼下的。
阿汀領會他的意思,嚴肅:“不能這樣算的。”
非要這樣算。
陸珣充耳不聞,直接攤手要糖,又賴皮又狡詐。阿汀板著臉與他對視良久,敗下陣來,不得不拿出備好的糖。
“給你。”
給你。
她給他糖,他給她一打信封。
“這是什麼?”
稀裡糊塗接過來一看,並非那種土黃色的郵局信封。它們花樣新穎,隱約帶著姑娘家的香氣。應該是情書。
“這是彆人送給你的,你不能給我。”
阿汀想把信封還給他,看他滿不在乎的神色,沒忍住的說:“情書不能隨便收的。”
“沒收,塞在門底下的。”
對哦。
為了方便教官們,學校騰出好多間寢室讓他們暫住。陸珣自然也有,女同學寫完情書,讓男同學幫忙塞一下,能夠避免被當麵拒絕。
“你收著要留就留,不要就扔。”
果然還是這樣,不管是誰給的好的壞的東西,總要交給她,就像她賣了草藥,數目不小的錢交給爸媽一樣。
阿汀無奈的將信封疊整齊,又聽他沉沉道:“反正我的給你了,你的必須給我。”
好任性啊。
想要拒絕的,然而抬頭正對上他濃黑的眼眸,裡頭滿是獨屬於陸珣的光芒。即使變了色,依舊漂亮而厲害。
不由自主答應了。
“好。”
乖乖的一個字而已。
仿佛貓被從頭到尾順了毛,陸珣眉眼間的戾氣消散很多。轉身拿來樣式考究的飯盒,揭開蓋子,香氣撲鼻而來,顯出絕對不出自食堂的豐富菜色。
有魚有排骨還有菜,阿汀看了就笑:“還是最喜歡吃魚嗎?”
他隨口嗯了一聲,拖來小桌。滿滿一盒子菜擺上去,粒粒分明的白米飯擺上去,竟然還有阿汀喜歡的雞蛋絲瓜湯。
“謝謝你。”
時隔三年的台詞,貓又被順毛,要有尾巴的話,估計得繞到凳子底下,得意忘形的跳小舞。
陸珣難得愉悅,忙著給她遞筷子拿湯匙。
窗外陰下來了,風涼了點。阿汀夾了一塊魚片,忽然問:“下雨軍訓會暫停嗎?還是推遲?”
按理來說要在教室裡開大會,進行思想教育。架不住陸珣總教官這裡沒有死規矩,他想怎樣就怎樣,她想怎樣他就怎樣。
根本沒有原則。
“你想出去?”他看出她真正的意圖。
阿汀的確想出門,知道他要盤問的,便老實交代:“想去中藥堂看看的。”
陸珣臨走前留下中藥湯的店鋪轉讓契約,河頭那間鋪子由此歸到宋家小屋。
這事沒讓彆人知曉。
老大夫照舊坐鎮鋪子,村民們按樣式按規矩采摘本草,經過小屋經過老大夫,再流往外頭。漸漸的,家裡腰包充實了,有資本來北通買大房。小孩老人有事乾,村裡的家家戶戶也多了一份小錢,日子過得越來越好,足以在鄰近幾個村裡稱大王。
期間外人眼紅來鬨過,被全村子齊心協力懟回去。甚至驚動過縣長副縣長,但無論如何,通過種種手段,日暮山毫發無傷。
所以誰也沒想到,最大的難處會出在老大夫身上———他年近九十,家中兒女下達最後通牒,希望老父親回到故鄉頤養天年,好讓兒女們膝下儘孝。
中醫大夫並非世間獨有,不妨事。隻是他背後擁有四通八達的人脈與線路,這一走,倒騰草藥的活算是廢了大半。
草藥生機關乎小屋,關乎整個村子,隻許興不能亡。宋於秋動了心思,想篩選可靠的人重新建立屬於自己的流通道路。
阿汀察覺他的心思,父女倆在桌上心照不宣碰個眼神,彼此在不言中成功達成分工:她提早到北通打探願意接手的藥鋪,他把老大夫多留住兩個月,順帶打探消息、物色人手。
這事委實不好做,組織投機倒把該是重重的罪,連林雪春都被蒙在鼓裡。
宋敬冬猜到七八分,閉口不談佯裝不知。也就在陸珣麵前,阿汀毫無保留的說了。
擱在以前就是說說而已,因為他不知世道,弄不明白這些玩意兒,寧願上山抓魚。
不過今非昔比了。
“火車搶劫記得麼?”
筷子頭撥弄截成兩段的紅燒鯉魚,陸珣漫不經心道:“北通附近路上犯事的更多,殺人越貨案子堆在公安局裡,管不過來。”
“繞遠路走小道不行嗎?”
阿汀開動腦筋,“或者不到北通來,往彆的地方賣?”
大城市裡有錢人多,注重身體康健。隻要挑個近處兒的大城市,避開窮凶惡極的罪犯就行。
陸珣眼也不抬的否決,“不行。”
難道每條路都有惡徒嗎?
阿汀麵上帶著疑惑,成了不明世道不諳世事的小不點。而他在生意場上小小摸爬滾打一番,被不少人稱為吃人不吐骨頭的年輕奸商,大可以篤定的說:每條路都有。
或者說早晚會有。
陸家有個陸京佑,算是國家軍事方麵舉足輕重的地位,離政治核心很近。因而整個陸家都知道,國家會在三個月後的會議上發布重大決策:對內改革,對外開放。
說來很複雜,本質就是放優秀外資力量進入國內市場,衝擊落後老舊的固有資本,從而促進經濟全方麵的發展。
不難預測。屆時必定出現大批下崗工,貧富差距拉開,社會產生動蕩。除去首都北通這類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其餘地方的治安難有保證。
車匪路霸是近兩年重要的治安問題,少說三年內隻會愈演愈烈。抱有僥幸心理走小路,萬一哪天貨丟人亡,抓不住劫匪,宋於秋這幕後老板便要背上人命了。
其中內幕種種,陸珣用上最簡單的方式來說明,阿汀大致明白後,第一反應是感歎:原來改革開放前期還引起過動蕩啊。
接著就覺得高興。
離開日暮村的後山,陸珣依舊有本領占領新的山。他還是威風凜凜的山大王,無所不能,對事事了如指掌。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