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喜歡看他這樣,天底下沒有他辦不成的事,這股天生的傲勁兒世間罕有。
不免由衷道:“你好厲害呀。”
這話來的突然。
陸珣動作稍停,她已經歡歡喜喜的低下頭,“謝謝你說這麼多。等家裡有電話的時候,我會告訴爸爸的,看他怎麼說吧。”
阿汀夾住一大塊鮮美嫩滑的魚肉,下意識要幫陸珣挑刺———記憶裡的他太不擅長對付魚刺了,很不耐心,動不動想摔筷子走人。
然而這次,他早已挑完大把大把的透明的魚刺,搶先一步將魚肉放進她的碗裡。那副自然的模樣,仿佛在她不知情的時候做過成千上百次。
“陸珣。”
她叫他,他抬眼便望見她輕輕提起唇角,一對眼睛流轉著萬千瀲灩水光,笑得要命。
“你還有什麼不會的啊?”
甜甜軟軟的小嗓音,帶著點不刻意的討好。真是個狡猾的小狐狸,挑準時機就來哄人。
陸珣不置可否,麵上有點兒‘區區挑刺而已算什麼’的不屑。
阿汀一愣,笑著又不停誇他:“你長高好多,不管穿什麼衣服都好看。君兒都說你很氣派,她班裡好多女同學喜歡你的。”
“吃飯。”
區區打個巴掌給顆糖的把戲。
陸珣連連夾菜塞她碗裡,眉眼不動安穩如山,偏偏嘴角翹起來,還是非常受用的。
醫務室裡寧靜下來,飯菜香氣四溢。
這時天邊的烏雲被風吹走了。陽光點點滴滴灑進來,落在她的發梢他的肩線上,畫麵美如畫。
除了門口被忽視的王君呆若木雞。
低頭看看手裡的鐵飯盒,再看看桌上的美味佳肴,刹那間生出自家天真質樸的大白菜快被野豬哄走的心情。
那叫一個痛心疾首,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接收到陸珣凶神惡煞的威脅眼神,王君咬牙切齒帶上門,滿心憤怒:狗男人!!
她從未見過如此心機深沉趁機而入的狗。不由得捶胸頓足,恨不得仰天長嘯一句:
世間男人都是狗,唯有陸珣狗中狗!
周三又開班會。
合理懷疑87級中醫學2班是學校裡頭,有史以來最能開班會的班級。隻是這回班會並非班長發起,而是由敬愛的班主任親自主持。
班主任長發卷卷,笑眼微微,但作風乾脆利落,開口便直奔主題:“這次召集你們開班會,是因為我們要重選臨時班長。”
一石激起千層浪不至於,百層應該有。
“不是有臨時班長了麼?還要再選一個?”
“半個月軍訓都過了四天了,不必要吧?”
“是啊。”
身旁的女同學靈機一動,手掌掩著嘴巴:“你們說,是不是前兩天班長開班會,帶我們去舊樓那事兒被班主任知道了?她被革了?”
革職的革。
新生進廢棄樓探險,事情說不大不小。學校打著殺雞儆猴的主意,午間用廣播提點了兩句,倒沒有下達給予處分。
阿汀抬頭望望班長。她站在班主任後頭,沒心沒肺朝她打招呼,笑嘻嘻的看不出心情。
“徐潔。”
想找徐潔說說話,卻發現她正低頭去看桌子底下的武俠,看得津津有味。想來是被王君帶起的興致吧。
同學們交頭接耳好久,班主任才再度發話:“重選班長並不代表現任班長有問題。事實上我對現在的臨時班長,林鴿子同學的工作態度非常滿意,也感激她主動為老師分擔任務,為同學們積極策劃班會。”
那為什麼要重選?
”年輕人有膽量,喜歡探尋未知事物很正常。班會那事我並不打算追究責任。隻是沒想到林鴿子同學對自己要求嚴格,再三到辦公室來認錯,自己提出重選班長。”
同學們嘩然,班主任則是拍著班長的右肩感慨:“林鴿子同學這份勇於擔當的美好品德,老師希望你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成為往後為人處事的原則之一。”
掌聲如雷鳴,班長怪難為情的,摸著後脖頸兒坐回到座位上。
接著便開始重選班長。
班主任沒有欽點,而是讓有意向的同學舉手。話音剛落,底下唰唰舉起小半片,數林代晶手臂筆直修長,手掌舉得高高。
理由照舊:貧困家庭申請助學金,成績優異還能申請獎學金,盯著這兩筆金的人猶如過江之鯽,年年爭得頭破血流。
任職班乾部能加學分,班長名頭寫在申請書上再漂亮不過,能大大提高成功幾率。
之前班主任提議,班裡隻有倆男生,力氣大,不如讓給他們當臨時班長與生活委員。林鴿子不等老師說完就舉手,我我我的積極競爭。林代晶她緊跟著舉手,然而落人一步輸之千裡,沒能搶到名額。
估摸老師喜歡熱情活潑有責任心的學生,這回鉚足勁兒舉手,總算引起主意。
“林代晶同學,你想當臨時班長?”班主任溫和地問:“班長要在軍訓期間負責很多零碎的事,要起帶頭作用,你能做到嗎?”
話說得委婉,其實暗指林代晶身體素質不太好,恐怕擔當不住重大職責。班主任好心提議道:“現在隻是臨時班長,不如你等軍訓結束,再參加正式班長的競爭吧。”
臨時班長說著臨時,除非出大岔子,不然誰好意思把辛苦付出臨時班長擠下去?
林代晶主意已定,毅然抬著胳膊不放,”老師,我仔細考慮過了,還是希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同學們。其次也想用班長的職務和責任來激勵我自己,不要被自己的思想所局限,儘量克服弱點,多做想做的事。”
蒼白的臉色凹陷的麵頰,骨瘦如柴的年輕姑娘能有如此大的誌向,不給機會不行啊。
班主任笑著點點頭,“那你———”
你就試試吧。
話未過半,前班長林鴿子同學舉起手來,“老師,我能推薦人嗎?”
班主任意外的挑起眉毛,想到小姑娘比她更了解班裡同學們的性情品行,點頭答應了。且調侃說,能被林鴿子推薦的同學肯定不差。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林代晶差點咬碎一口牙,瞪著林鴿子的眼神幾欲著火。
礙眼。
性格毛毛糙糙,做事不帶腦子就算了。班會那天晚上還被嚇得屁滾尿流,哭得活像瘋婆子。
其他女同學紛紛上前幫忙,唯獨林代晶覺著她嘩眾取寵,便站在原地隨便笑了一下。
不料這家夥第二天就抓著她,不依不饒問她昨晚是不是在笑?是不是惡意的嘲笑?有意見為什麼不當麵提,為什麼要背地裡笑話她。
煩死人了。
林代晶耐心辯解兩輪後,林鴿子又拿她纏著宋敬冬的事情說個沒完沒了。萬分不不耐煩之下,在沒人的角落裡,她終於脫口而出:“是啊沒錯,我就是笑你行了嗎?”
兩個姑娘不歡而散,由此互生怨懟。
同是一家姓,但林鴿子見不得林代晶小人得誌,因而急中生智打斷老師的話語。不過究竟要推薦誰,她還沒拿準主意。
畢竟班長職位大瑣事多,吃力不容易討好。城裡同學多半不願乾,至於其他目光灼灼暗示她的來自小地方的同學……
沒記錯的話,宋千夏來自農村,學習成績在班裡排第一。隻是家境小康不輸城市的樣子,送上門的助學金獎學金、還有報複林代晶的機會,不知她要不要。
不管了。
要不要她都給,就當報答舊樓裡的安慰了!
“我推薦宋千夏同學!”
林鴿子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令所有人的視線調轉到安安靜靜的阿汀身上。
又是她?!
怎麼次次都是她壞好事?
林代晶幾乎想出聲反駁:宋千夏自個兒忙得團團轉,又收情詩又暈倒,有什麼空當班長??
奈何班主任在場,她隻能勉強壓住心裡的不讚同。病懨懨的臉上嘴角一揚,笑得僵硬。
“推薦宋千夏同學啊。”
班主任不知內情,心想小姑娘成績好樣貌佳,身上帶有說不清的韻味,不驕不躁的確適合當班長。也很適合中醫學這個需要沉澱的行業。
便問阿汀:“你有意願當臨時班長嗎?”
正對麵的林代晶聞言便緊張兮兮的盯著阿汀,阿汀也看了看她,很應景的想起早上那一幕。
君兒與徐潔不過是說兩句玩笑話,林代晶便愉悅的噗嗤了一聲。好像巴不得她們倆大打出手,鬥個你死我活任她看熱鬨,非常膈應人。
“宋千夏同學聽到了?”
班主任又問了一次:“你有意願當臨時班長嗎?”
“聽到了。”
阿汀笑著說:“我有意願的。”
宿舍樓下有電話,接電話不花錢,打電話的話,本地兩角錢外地三角錢每分鐘。
宋家小屋打算著,搬家後中藥鋪子生意照做,重新雇個大夫就是。二十四節氣采摘的對應本草,村民們已經很熟悉了,至於鋪子後頭的賬本,直接交給王媽來核對就行。
為了兩地溝通方便,王爸在北通百貨市場買了電話,大晚上剛把信號弄好,連忙打電話來留下號碼。
半個小時後,頭發半乾的阿汀下樓接熱水,試著往王家打了個電話。
嘟嘟嘟嘟好幾聲,男人接起電話:“啊?誰啊找誰?是不是君兒?還是阿汀啊?”
粗獷豪放的大嗓子,嘹亮不克製,隻有農村裡的漢子說話才這麼有力道了。
阿汀被吼得耳朵疼,但笑了:“叔叔是我,你又喝酒啦?”
王爸就嘿嘿笑,跟女兒如出一轍的狡黠:“這不你們兩個小丫頭走了,咱們兩家心裡空落落麼,不湊著喝酒還能乾啥子?”
“不要喝太多了。君兒在樓上洗澡,等會兒我找她來打電話。”
“好嘞。”
隱約傳來媽媽的大嗓門,大聲問誰來的電話。王爸就笑:“你爹媽都擱這兒呢,隻有一個接電話,你說說要誰聽?”
類似於爸爸媽媽你最喜歡哪個的選擇題,不太容易回答。好在林雪春威武,一把搶過電話,惹得他們哈哈大笑。
她不理,握住電話湊到耳邊,開口便是連珠炮似的問題:“你王叔說火車上有搶錢的,你兄妹倆沒事吧?“
阿汀回:”錢和東西都在。”
“誰問你那個?!”
林雪春這暴脾氣:“誰還管幾個破錢破東西了?你媽問你有沒有事,腦袋胳膊腿在不在,扯有的沒的乾什麼!還有你哥剛說了,狗娘養的地痞癟三,大學裡攔路送情詩?男配是吧,是叫這個名兒吧?再過十天我們就上去了,彆被我逮住,不然打斷他兩條胳膊肘子,看他送個屁的送!”
熟悉的嗓門熟悉的潑辣口吻,阿汀直笑:“是南培。”
“管他南培南配還是男配,老娘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手心裡養著的心肝小寶貝,十五歲之前無理取鬨讓人操心,之後忽的懂事起來了,讓當媽的暖心,也忍不住更操心了。
“學校還行不,老師同學好處不?都說北通大學全國前三,教的東西不知道好不好,不好咱們趁早給換一家。”
電話外傳來善意笑聲:雪春你可彆瞎說,北通好著呢。大學也不是你說換就換的啊。
林雪春呸呸:人人說好,鬼曉得真好假好,不好就換怎麼的,誰還敢不讓我換?我女兒念書厲害又漂亮,彆的學校能不讓她去上學?
轉過來又繼續碎碎念:”你哥說寢室床小啊,那玩意兒就不能整大點?多安塊木板的事,學校要不肯給你弄,你讓你哥弄去。還睡上鋪,半夜不夠睡,摔下來不就完了?“
“宋婷婷那家子天殺的孽緣,在你床下頭?嘖嘖,你王姨初一拜佛上香早知道我跟著,讓這群汙糟貨色離咱們家遠遠的才行……”
衣食住行樣樣要問,問完樣樣挑毛病。
不舍得來回車票費,這輩子尚未踏進過大學校門的媽媽,時不時說出難以實現的傻話。阿汀仔仔細細一一應著,心裡酸溜溜的,鼻子也酸溜溜的,這麼大的人,還是想家了。
“媽,你們早點來。”
同學們在來來往往的,不好意思叫那麼黏糊,阿汀小聲道:“這裡有好多好東西,皮鞋好看裙子也好看,你來了,我們就能一起去逛街了。”
“去你的。”
女兒還惦記著家裡頭長白頭發的老媽子呢,沒做那飛出籠子歡天喜地不念窩的小鳥兒。
林雪春心底鬆軟,口上笑罵:“這下如你的願了,愛怎麼打扮怎麼打扮。彆把書給廢了,彆跟下三濫玩意兒往來,打扮成花我都不管你。”
“行了,你爸等著,讓他跟你說兩句。”
電話筒從一隻手裡轉到另一隻手裡,遠遠牽起一條線,無形牽起遠離的父女。
“爸,那個事我去問了。”
隱晦把陸遜那番話轉述一遍,有意略去很多敏感詞彙。老江湖聽懂七七八八,嘶啞著聲道:“那你彆管了,爸過去再說。”
“好。”
爸爸的嗓子落下毛病,啞得厲害,阿汀不禁叮囑他少喝酒多休息。
“找著了麼?”宋於秋突兀的問。
阿汀很快反應過來,笑盈盈的說:“找到了。”
“還好麼?”
“有點不一樣了,但還是很好的。”
“嗯。”
那就好。
宋於秋想了想問:“貓呢?”
一家七口算它一個,他惦記著呢。
“他說挺好的,沒帶到學校來,我還沒看到。”
“嗯。”
沉默寡言的老父親沒話說了,最後留下一句:軍訓當心點,家裡事差不多了,再過十天我們就來了。
破天荒的長句子,女兒感受到父親字裡行間的掛念了,高高興興應了聲好。
掛下電話要上樓找王君,經過轉角,冷不丁看到靠在牆邊的林代晶。
“千夏。“
她柔柔的問:“我能跟你聊兩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