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失去, 僅僅一步之遙。
眼看著班長位子非她莫屬,足足三百元整的助學金就在不遠處招手 —— 猶如精疲力竭的一場五千米長跑, 好不容易衝刺到終點邊上。剛鉚足勁兒準備衝過去, 然而下個瞬間, 終點裁判、觀眾掌聲全部化為虛有。
林代晶懵了。
“你已經讓老師失望了!”
“為什麼要用不正當的方式競爭班乾部?!”
班主任的眉毛打成一團亂結,怒意鮮明。
話語如同一塊棱角尖銳的石頭, 劈頭蓋麵狠狠砸到身上, 鮮血涓涓的流。
林代晶兀自仰頭看著自己的姓名,那被刺眼紅粉筆砍斷的名字, 拚命掐著手心,告訴自己要冷靜。
冷靜下來,一定有法子擺脫這個局麵的!
她又不是傻子, 大張旗鼓到處去賄賂!
全班四十六個姑娘,紮堆起來自然要比較,比學習比樣貌比家世, 你比我比或是莫名其妙被彆人拿去比。彆看麵上風平浪靜,其實私下暗潮翻湧得厲害。
尤其是宋千夏處處惹眼,挑不出半點毛病, 彆的女同學怎麼可能對她毫無意見?
林代晶特意花費過很長時間觀察班裡的女同學, 自然知道有誰不喜歡咋咋乎乎的前班長林鴿子, 又有多少人繞著宋千夏走, 不願變成襯托鮮花的破綠葉。
秉承敵人的敵人是朋友觀念, 林代晶挑她們下手, 拚拚湊湊出十個票。數目不夠, 便走訪窮苦農村同學的寢室,挨個兒許下各式各樣的好處,又多出十票,勉為其難與宋千夏打個平手。
這事兒做得隱秘,姑娘們絕不會承認自個兒心胸狹窄,暗算同班同學。而農村同學們瞻前顧後,生怕被老師厭惡,怕處分怕扣學分更怕沒有大學上,不可能說出實情。
那麼老師口中的舉報人,是誰?
張口亂咬人的瘋狗徐潔麼?
猜測逐漸成形,林代晶穩下心態,柔聲反問:“老師,您能不能告訴我,是誰主動舉報?”
班主任不說話。
她今早接到電話,得知林代晶私底下的作為後,打著傘在食堂路上攔下好幾個學生問話。其中不乏支支吾吾打結巴的,但的確沒人提起賄賂這個字眼。
仿佛早早統一過行徑,抓不著證據便死不開口。無論如何威逼利誘,她們隻管咬定,林代晶跟室友處不好,希望找她們交朋友。非要買東西請她們吃,實在跟班長票選的事無關。
班主任口中的主動舉報,不過是托詞,本以為十八歲的小姑娘心性不定,詐一下足夠逼出真話。沒想到林代晶大吃一驚後,竟有餘力反過來抓她的漏洞。
便沉著臉道:“我答應過那個同學,不會把她的姓名說出來。你隻需要回答,到底有沒有為了當班長使過不入流的小手段?”
果然不說。
林代晶更有把握了。
她打娘胎裡的瘦弱,醫院檢查不出好歹,隻說腸胃不好收不住營養,因而越是長大越是滿臉病相。
從小到大聽過最大的詞彙是可憐,她便照著鏡子做過無數出喜怒哀樂。
那種摻雜著無奈的苦笑,招之即來。
“我很想當班長,儘自己所能為班級服務。但絕對不是通過這種手段啊。”
她抬起眼說:“我給同學們買零嘴兒,就像老師您請我們吃西瓜冰糕一樣,純屬個人行為。親近農村同學,隻是擔心她們在學校裡有所不適應而已。提前把自己當成班長,是我的錯。”
“老師您要是不相信我單方麵的說法,能不能把舉報的同學叫出來,讓我跟她解釋幾句?說不定誤會就能解釋開了。”
一番話說得誠誠懇懇,鬨得事態之外的同學們皆有懷疑:“你們說林代晶到底有沒有”
“早不折騰晚不折騰,偏挑這個時間點兒關心同學?你們愛信不信反正我不信。”
“指不定人家真一門心思為班級服務,以為當定了班長,一時高興表個態而已。左右是她兜裡的錢,真金白銀買的東西,不偷不搶,要請誰吃輪不到我們管吧?”
左邊有理右邊也有理,夾在中間的同學啃著西瓜道:“這就叫做各執一詞口說無憑,還是對峙吧。”
“我看行。”
你一言我一語,順帶四下左右看看,玩笑道:“真想知道誰舉報的,怎麼不出來?是你不?”
“我還說是你呢。”
底下亂糟糟,終究沒人主動站出來認領。班主任那邊老半天交不出人,看來是騎虎難下了。
局勢凝滯,林代晶頗為得意,猶在慶幸自己足夠鎮定,沒被套出話來。始料不及傳來一道聲音:“老師。”
阿汀舉起手來:“我有東西想讓您看看。”
是那封信。
林代晶以電光石火的速度反應過來,脫口而出一句:“那不是我寫的!”
眾人一愣,目光古怪瞧著她。
徐潔雙眼一亮,反唇相譏:“什麼不是你寫的?東西還沒見著個影子,你心虛個什麼勁兒?”
低頭拿過阿汀手裡的信封信紙,她攤開,大大咧咧當場就給念了出來:“我出生於一個八口之家,底下三個弟弟。父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七歲爺爺重病在床,去年奶奶又患了癡呆症”
好耳熟的說辭哇。
林代晶沒少在眾人麵前提過自家情況,這封信比她說得更詳細些。班主任對這事兒略有耳聞,立即叫徐潔把信拿到講台桌上來。
“好啊。”
徐潔化身為腰纏萬貫的大老爺,大搖大擺走下階梯教室,經過林代晶麵前時,故意掂著信紙在她麵前晃悠好多下。貓逗耗子似的,嘻嘻笑道:“心慌不?想搶不?”
林代晶使儘力氣維持著臉上的冷靜,“又不是我的,做什麼要搶?”
“嘴硬著咯。”
徐潔把信遞給老師,扭頭呸林代晶一口:“真以為我們拿你沒轍啊死人臉?真蠢!裝樣子陪你玩玩都信,我有的是後招,等會兒你鼻涕眼淚糊一臉都不夠給姑奶奶下跪求饒的!”
後招?
真的假的?
林代晶驚疑不定,不過謊言越扯越大,已經收不住了。
她暗地裡打量著被賄賂的同學們,眼神告誡她們千萬不要自亂陣腳。口頭繼續反駁:“徐潔同學,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隻是沒有證據的事,希望你不要——”
“夠了!”
班主任一目十行看完信,發出擲地有聲的兩個字。大家夥兒從沒見她發過這麼大的火,嚇得瓜都掉了。
“林代晶!”
親切的同學稱謂沒了,班主任側身看著林代晶,怒極了,“老師原本覺得你學習成績中上,更難得的是精神可嘉。竟然沒想到你說話做事聰明,做起不正當的事來更聰明!通過這種手段暗示宋千夏同學退出班乾部競爭,這是你這個年齡該耍的手段嗎?!”
“還不忘賄賂同學!你這兩把抓得嚴實,來我們中醫學專業真是太荒廢你的縝密心思了!”
怒極反笑了,麵頰嘴唇且笑且顫動,班主任難得生這麼大的氣,說明真的失望至極。
阿汀沒在班會伊始交出信,就是以防萬一,怕班主任過分偏袒家境差的學生。屆時覺得這封信飽含辛酸,更加愛惜林代晶而把她當作小心眼的人,那就自找麻煩了。
現在看來班主任心思門兒清,沒那麼容易被蒙蔽。好像是她太低估大人了。
然而信紙摔在林代晶臉上,她沒有露出班主任想象中的驚慌失措。反而掩著下巴簌簌落下淚來,帶著哭腔辯解:“真的不是我寫的您可以對比字跡”
啊。
林代晶心思細膩,竟然故意了其他字體,這下難辦了。
阿汀微微蹙眉,班主任亦是啞口無言。
她手把手帶過三四屆學生,自認為練就一雙好壞分明的明眼。前頭差點被區區小姑娘糊弄過去,就已經夠惱火的了。萬萬不料到了這個地步,小姑娘猶不認罪。
最可恨的是,她明知道裡頭貓膩不少,偏偏找不到站得住腳的證據。今個兒要怎麼收場?
放過她或是另想法子感化她?
得了吧!
這姑娘做事不留痕跡,滑頭如泥鰍。儘管沒做出殺人放火的大壞事,但這背後的深沉心機足以令人驚懼!這種人留在班級裡學校裡,隻會帶壞其他好苗子!
很有自我堅持的班主任眉目下沉,冷冷瞪著林代晶。後者則是自顧自啜泣,瘦削雙肩不住打顫。
局麵再次陷於尷尬之時,門口傳來敲門聲。
眾人齊刷刷偏頭望去,自班教官與笑臉慘刀的白大褂醫生站在門邊上。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班主任掃一樣林代晶,抬起手腕看看時間,才十二點四十五。
收起怒容,她牽出一個客氣而疑惑的笑容,她問:“我在給孩子們開班會,教官有什麼事要說嗎?”
“啊是我。”
醫生嘶了一聲,翻開手中深藍色的文件夾,沉吟道:“你們班的林代晶同學,自稱有先天性的心臟病。雖然沒有借此開請假條,我還是抽空到她家走了一趟,詢問過她的父母後得知——”
“好像並沒有這回事。”
微笑:“至少她父母不知情。”
這不是騙人了麼?!!!
班主任愣了一下,“她的父母?”
“嗯?”
醫生一臉‘是的沒錯您有什麼問題’表情。
底下同學喃喃:“不是說她爸死———沒了麼?”
“有過這種說法嗎?”
醫生聳肩,“我比較相信科學,排除大白天遇鬼的可能性,林代晶同學的父母平安健在沒錯。是誰說她父親去世了?這個玩笑開得可不好。”
同學們內心感歎:你的幽默感也不好。
緊接著全部看向林代晶。
原因無它。
常常把三個弟弟與去世父親掛在口中的,就是她本人啊。
“不存在先天性心臟病,按兩年前的病曆來看,五臟六腑都挺健康,是件好事。”
“順便了解了一下林代晶同學的家境:爺爺去世,奶奶處於癡呆症初期。父親任職於北通城外一家鋼鐵廠,正式員工,每個月六十塊的工資,母親主業是加工刺繡品。”
醫生笑道:“總體來說還算不錯。”
林代晶就這麼一動不動站著,低垂著頭,發絲遮擋住麵龐,沒人能瞧見她的表情。
但不管怎樣,遭受欺騙的同學們義憤填膺起來,被賄賂的農村同學忍無可忍,趁機跳出來揭發她,數落她滿口謊言。
班主任也沒料到,一個臨時班長的位子能扯出這麼大的內情。下頭同學紛紛說林代晶緊張班長,其實是為了助學金獎學金。
弄得班主任又氣又鬱悶,捏著鼻梁根壓著肝火緩緩道:“林代晶同學,你知不知道助學金申請,不僅需要多方蓋章,還會有專門的調查小組去你家附近調查實情?”
“你以為你隨口說說,隨便在紙上編造家庭背景。能騙過我們,就能騙過所有人了嗎?萬一被調查小組抓出來,你這個人,你這輩子都背著騙子的汙名,學校會直接讓你退學知道嗎?!”
“騙子。”
“好倒黴啊跟這種人呆在一個班裡。”
“竟然詛咒親爹,正宗的白眼狼。”
“我還安慰過她來著,想起來真惡心。”
“哎呀我胃疼。”
無數淩厲的言語紮進心裡,林代晶從未像這樣顏麵掃地。感到渾身血液逆流了,自腳底板直直衝上頭頂。後背脖子立起一圈汗毛,她頭暈目眩。
唯獨恨意融在血裡流淌!
她抬起頭,突然以所有人都想不到的速度衝下講台桌!猛然搬起邊上的木椅子,衝向最後頭安坐著的阿汀!
是她!
就是她!
她充血通紅的眼睛裡隻看得到她了,猶如被激怒的母豹子,爆發出無限的力量,跨著大步要往那邊去。
頭腦差不多是空白的,徒留下廝殺的本能。
即便被追上來的教官扣住一隻手,林代晶仍然單手甩出椅子。
班級裡頭近百隻眼睛,眼睜睜看著它在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居然遠遠撞在後頭的牆壁上。椅背鬆散開來,椅腳一根木頭骨碌碌滾下樓梯,這是要多大力氣啊?!
“你奶奶的發瘋了吧!”
徐潔這輩子光動口沒動過手,看著她被教官雙手扣在後頭,手賤去怒捶一下她的腦袋。
沒想到這人真的瘋了,張開嘴巴哢哢哢要咬人。沒咬著,上下兩排牙齒便左右左右地廝磨起來。滿目猙獰,那聲音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宋!千!夏!”
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她掙紮著還要往前,比男人更凶惡地怒吼道:“我到底哪裡惹你了?哪裡?!不就是親近你兩句憑什麼朝我發火?!軍訓暈倒你是故意吧?故意礙著我的事,賤貨,這事我都沒找你算帳!!彆以為你有多了不起,鬼知道你那些漂亮衣服是偷來搶來還是野男人送的!”
阿汀主動往麵前走,林代晶眼睛瞪得更大了,要掉出來似的。不管不顧愈發陰毒罵道:“表麵裝得乾乾淨淨,你骨子裡壓根就是狐狸精變得燒!貨一個,看著男人裝拐賣巧,連教官都不放過!我看你巴不得脫光衣服貼——”
乾脆利落啪的一聲。
林代晶的臉偏過去,再轉過來,眼睛幾欲噴火!
“你打我?!”
“打了。”
阿汀收回手,有點紅,還有點疼。
“憑什麼?你憑什麼打我你——”
在農村裡生活三年的阿汀,擁有尖牙利嘴被譽為老潑婦媽媽的阿汀,耳濡目染之下學到吵架的精髓:字要少,力度要重,話得狠,不能講道理。必須出其不意。
這樣比較酷。
按照這個條件去搜索大腦庫存,阿汀想起一句前世聽過的台詞。非常好用的樣子。
於是小姑娘唇紅齒白,凝著眉眼一字一字清晰有力道:“打你就打你,還要憑什麼?”
哦謔。
大夥兒不約而同目瞪口呆,徐潔:“牛逼。”
比個金光閃閃的大拇指以表欽佩。
而林代晶,薄薄青白的肌膚下脈絡突起,仿佛青天白日發了狂的惡狗。她眼裡沒有你我他了,沒有男女老少,猩紅一片全是敵人,嘰嘰咕咕說她壞話,落井下石。
“閉嘴!”
她衝徐潔喊:“你就是個靠爹媽的廢物!手上有幾個臭錢自以為了不起麼?肥豬!惡心稀拉的死肥豬!”
徐潔臉漲紅了,二話不說上去撕扯頭發。同學們急急忙忙上前幫忙扯開,不小心也淪為出氣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