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困是種容易傳染的行為。
好比陸珣睡得天昏地暗, 睫毛伏著一動不動。阿汀靠在桌麵上無所事事地看呀、看呀……
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手肘本來離他挺遠, 足足的四十五厘米。她像是化身成某種謹慎又小心的小動物,溫吞吞往這邊挪又挪,靠又靠。
花了漫長的半個小時, 肌膚碰到另一具身體的肌膚, 她老老實實的停下。
鬆軟碎發被風吹著,微微糾纏麵龐, 碰得眼皮發癢。
陸珣被這細小的動靜弄醒,抬頭在她額上親了親。
旋即支起一條手臂托著下巴,輪到他靜靜觀賞她,指尖在濃黑的發絲中遊走。
阿汀這一覺睡到六點半, 傍晚的餘暉泛著澄澈的金色, 淺淺鋪蓋在世間, 仿佛蓋上一層朦朧夢幻的濾鏡。
“幾點了?” 她迷迷糊糊地問。
“六點半。”
陸珣仍是看著她,目光灼灼。阿汀揉著惺忪的睡眼,四目相對的瞬間兩個人都笑了一下。
她是沒頭沒尾、稀裡糊塗的笑, 邊笑邊伸手去擋他那雙灼灼的眼睛,不讓他繼續一眨不眨盯著。
他則是好整以暇的笑,添了戲謔。脖頸一揚,口一張,玩鬨般咬住她的手指頭, 懶洋洋問她接著要去哪裡。
“不要玩。”
阿汀抽出手。
頭發睡得爛七八糟, 她邊拆辮子邊自言自語似的低語:“五點半放學, 學校食堂飯菜應該沒剩多少, 而且涼了……”
陸珣的手不肯安分,伸過來撥弄頭發。這裡摸摸那裡碰碰,阿汀被擾亂得無法進行思考,又板著臉阻止他:“不要玩了。”
這才停下作亂。
他重新靠下去,側臉貼著冰冰涼涼的桌麵。眼皮半落著,像沒了肉骨頭的狗狗,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樣。
阿汀看著好笑,問他餓不餓。
“餓。”
他用散漫的語氣陳述:“你餓了我兩頓。”
“那是你睡著了。”
“宋小老板自己承諾的條件沒做到,還想推卸責任。這樣做老板是要上法院的。”
阿汀眨一下眼睛:“你要告我?”
陸珣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看你表現。”
這台詞多耳熟,她早上剛說過呢。
“太囂張了,你這樣做員工會被開除。”阿汀有樣學樣地反擊,提著包站了起來,朝他伸出手。
這不是陸珣想要的‘表現’,他不理。
“快起來。”
“不。”
“起來起來,我們去吃飯。”
“不想動。”
“起來啦。”
拔河似的拉拉扯扯,老半天弄不動陸珣。阿汀無奈歎口氣,一如既往地認輸。又是這樣那樣磨蹭了好久,總算滿足了他的起床氣,在天黑徹底前走出了教學樓。
附近隻有美食街最熱鬨。兩人慢悠悠逛一圈,填飽肚子,還順手買了點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
再往下走就是自家攤子了。
短短三天時間 —— 或許歸功於那場大鬨,阿宋夜攤在美食街小有名氣,天天都有新客慕名而來嘗滋味。而後發現物美價廉,自然而然成了回頭老客。
宋敬冬這周要幫著老師折騰文章,算是日夜閉關在教室宿舍裡頭。未免攤子忙不過來,林雪春物色了兩個手腳利索的幫工。上菜擦桌洗碗都交給他們,自個兒隻負責招待客人,說說笑笑點個菜,最後結賬算錢就行。
這會兒攤子坐滿客人,但都點過菜,頂多中間喊著加菜加酒。林雪春還算悠閒,大咧咧支著腿坐在冰箱旁邊剝豆角,時不時跟隔壁攤子聊兩句。
“哎雪春,你女兒來了。”隔壁老板娘抬抬下巴,忽然露出打趣味十足的笑容。
林雪春轉頭去看,原來是自家女兒又跟大尾巴狼走到一塊兒去了。
說來也是麻煩。
兒女生養不好如債主,日日夜夜巴在你身上吸血食骨。但生養得太好又如金元寶,藏不住掖不好,到處都是惦記的人。
如今整條街都知道阿宋夜攤一大家子,裡頭兄妹樣貌好脾氣好,還都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不少人合計著這攤子生意紅火,宋家爹媽看著能乾,做婆家做娘家都成,應該能沾光。趕忙派出七大姑八大姨、或是有名氣的沒名氣的紅娘,沒少跑來打聽。
打聽著打聽著,不知怎的扯上陸珣。
有人說是大戶人家的兒子,宋家夫妻的朋友兒子。
有人反駁:不啊,沒那麼簡單。那是宋家定好的女婿,你家兒子要沒他厲害,保準過不了丈人丈母娘那關。
兩種說法相差很大。
前者側麵證明宋家來路不小,認得當地的大戶人家,更值得想儘辦法攀關係了;後者則為大大的障礙,阻止毛頭小子們娶個美嬌娘呢。
他們爭論不休,林雪春擺個模棱兩可的態度,宋於秋又是打死撬不出半個字的老石頭。附近攤子老板成天嗑瓜子看熱鬨,都閒到下注了,賭宋家最後的女婿究竟是姓陸的,還是旁的阿貓阿狗。
五五開的賭局,隔壁老板娘壓了陸珣兩塊錢。這會兒笑嘻嘻地問:“雪春,咱不多問。你就給個準話,這人是不是你那個朋友兒子?”
“是他。”
隔壁老板娘勝券在握了,高高興興:“是他就行。開局賺了錢,我給你家女兒包個大紅包,然後你們夫妻倆請我白吃三個菜。就這麼說好,彆忘了啊。”
“去你的!”
林雪春隨手丟去兩條豆角絲,旋即一雙火眼金睛盯著兩個小年輕。開口語氣不善:“你們怎麼來了?”
“來幫忙。”
“順路看看。”
再問:“怎麼來的?”
兩人交換個眼神,阿汀指了指路口:“在那邊碰上了。”
“還能這麼巧?”
老媽子滿心狐疑,奈何上下左右看不出絲毫的可疑之處。隻能暫時收起戒備之心,拍了拍身旁的板凳:“來得正好,坐著幫我剝豆角。”
陸珣就很自覺,或者說粘人。
自個兒搬張小板凳,一聲不吭貼著小姑娘坐下。伸手拿兩根豆角,猶如小孩拿到新玩具,挺陌生地琢磨了一會兒,不知從何下手。
“捏這邊。”
阿汀小聲說著,給他做示範。
陸珣有樣學樣地捏住尖稍,用力一掰,連帶扯下細長的絲。非常簡單的動作,但他有特殊待遇,得到了阿汀一句真誠的誇獎:“就是這樣,你學東西真的超級快。”
林雪春:……
快他祖宗個快,三歲小孩看了都能學會好嗎?他是聾子瞎子還是三個月大,有什麼好誇?
你親媽我還半個小時剝了一大袋呢,咋沒見你多誇兩句?
老媽子又生氣又吃味,老大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忽而伸手撞女兒的胳膊,“你看那。”
林雪春看著斜對麵的方向。
那兒前天還是未出租的攤位,除了白色的區域線外一無所有。誰知道下午四點驟然冒出一輛小小的攤車。
阿汀循著視線,首先看到攤車後麵的兩張桌。
不像他們家特地買來的折疊桌,重量輕好搬運。那個攤子上完全實打實,就是家家戶戶吃飯用的八仙桌八仙椅,想必不好運送。
接著入眼壯碩的背影,長發用筷子盤在腦後,仿佛女人的腦袋接在男人的身體上,看上去總有幾分不和諧的笨重。
還沒看到正臉,阿汀心裡已經有了猜測。何況那個攤子前擺著招牌,歪歪斜斜寫著四個字:阿封麵攤。
“章程程?”
“四點半就來了,一個人來回跑來回折騰,走這裡碰翻那邊,走那裡又摔掉這邊,沒見過這麼蠢的手腳。”
阿汀疑惑:“沒人來幫她?”
“來個屁。”
林雪春冷笑,“你瞅她脖子額頭那塊,青得發黑瞅到沒。這是什麼玩意兒你猜得著不?”
皮下瘀血呈青紫,後脖頸與額角都不屬於容易磕絆摔傷的部位。小姑娘微微睜圓了眼睛:“她家裡人打她?”
“她媽住院,肯定是那男的酒上頭打她。”
林雪春一心二用,雙手麻利剝著豆角,嘴皮子更為麻利地嘖嘖:“搞不明白她圖個什麼,老半天就兩個客人。孤零零坐在那兒,骨頭見不得人一樣縮著,活得跟耗子似的。”
“柿子吃不?”
隔壁老板娘送來三顆柿子,順勢介入話題:“在說章程程吧?我也覺著她日子說不清,成天垃圾窩裡掏玩意兒過活。你說不可憐?攤上刻薄媽刻薄婆婆,男人兒子沒個護的,長得又寒磣,多可憐。”
“有她該的。”
林雪春撇了撇嘴:“多少有點出息,就不會承了她娘那副變來變去的嘴臉。她要是個好心腸的,誰不疼她幾分?這世上有的是沒源頭的壞,甭想要沒源頭的好。自個兒做不好,就彆指望外人上趕著對你好。”
“你看得還挺透。”
那邊有客人來了,老板娘樂嗬嗬回去。
章程程攤子上也有客人,阿汀的注意力全部被帶走,連個眼角餘光都沒留下。
陸珣不是她的注視中心,臉上所謂的孩子氣便迅速消退。一層薄薄的眼皮淡漠垂著,眼神陰涼涼。林雪春是沒留心他這幅模樣,不然就會發現,章程程的變臉功夫不過三腳貓,遠比不上野小子的轉換自如。
“趕她走麼?”
陸珣的話來得始料不及,林雪春聽清了。仍是手一頓,下意識反問:“啥?”
陸珣換了個仔細的說法:“這街上所有食物攤都有安全許可證。證是街道公安局開的,隨便找個理由收回來,她就開不了了。”
是有這回事。
林雪春辦過安全許可證,又是填表格又是做樣菜。一會兒去東邊打證明,一會兒去西邊簽保證書。整個流程又臭又長,外地人打折還要收兩百塊錢,想起來就煩。
隔壁章程程沒有工作,偏心的章老太太肯定不給她錢。而且她不太認識字,這證究竟怎麼來的?
隻能來自婆家,代價是她身上的青青紫紫。
再沒有彆的答案了。
林雪春猜得七七八八,陸珣猜得到嗎?
她覺得他能。
啊不。
應該是能猜到,但不必要。
所謂的安全許可證落在陸珣口中,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小事罷了。他壓根不在乎章程程被打成什麼樣,不在乎她的死活。阿汀在那兒詫異的時候,這個同樣遭受過虐待的野小子麵無波瀾,半個眼神都沒給。
竟然分毫沒有動容過。
林雪春不由自主看向陸珣,突然發現他有了權勢的加成,他變得神通廣大,能夠輕而易舉斷掉彆人的生路。
如今的他冷血而狠戾。
還意外發現一個事實。
那就是她林雪春常常把陸珣當成半個兒子,肆無忌憚教訓他。他大多老老實實挨訓,不頂嘴不齜牙咧嘴。弄得她老以為他對宋家小屋有點歸屬感,搞不好心裡暗暗把他們夫妻倆當成長輩尊敬,也不一定。
不料隻是誤以為。
她到這個瞬間才猛然醒悟。林雪春這個人在陸珣心裡不是長輩,不是老媽子,或許連年齡樣貌都是模糊的。她頭上隻有大大標簽寫著:阿汀她媽。
長大後的陸珣位置擺得特彆正,僅僅衝著小丫頭來。管你什麼宋敬冬林雪春王君,這個那個的隻不過小丫頭的親人、朋友。
她喜歡,他給麵子。
她不喜歡,他鏟除。
之前大費周章送家具戲耍章程程,包括給宋家提建議、主動提出趕走章程程。不是因為章程程和林雪春有矛盾,而是章程和阿汀她媽有矛盾,會影響到阿汀。
陸珣與所有人事物的聯係都隔著阿汀,隻隔著阿汀。從頭到尾他光是純粹的、偏執的瘋狂的圍著她打轉,其他萬事萬物分成與她有關,與她無關,僅此而已。
真的就這麼涼薄。
林雪春心情有點兒複雜,因為如此一個野小子比牛皮膏藥難纏多了,猶如那泥地裡無孔不入的螞蟥。鑽進身體裡就不肯出來,割開肚皮都很難揪出來。
這倆小家夥感情真有這麼深?
老媽子亂糟糟想著,回過神來凶巴巴地拒絕:“說了用不著你做好人。她開她的關我屁事?有本事來搶我的生意,看誰搶得過誰!”
阿汀悄悄壓低聲音說:“媽媽要麵子,你不要這樣說,她會覺得自己被小瞧的。”
接著看了看陸珣手裡的豆角,急急阻止他:“有點太大段了,炒起來不入味的。中間折成兩半差不多。”
她的心思回來了,陸珣的心情就回來了。按照她說得又折了段,“這樣?”
“對。”連連點頭。
兩顆腦袋湊得近乎,嘰嘰咕咕說說笑笑。明明三個人坐在一塊兒,偏偏林雪春插不上話。
老媽子的眼神複雜,豆角掰得啪啪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