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到這個時候,她真沒打算為難章程程。
然而就在五分鐘後,那個光顧章程程攤子的客人來到他們麵前說,章程程所謂的炒麵與他們家攤子上的味道極為相似,幾乎分毫不差。
“不信的話,我打包了炒麵炒年糕,你們試試。”
那人壓著頭發,遮擋著眉目,“那女人讓我去外麵幫忙傳話,說她家的東西跟你們家差不了,還比你們家便宜。我想著你們這兒總是桌子坐滿,話放出去肯定被她占了便宜。這才過來提個醒兒,說完我就先走了。”
“等等!”
林雪春大嗓門叫住他,他咽下口水。一臉不想介入攤子仇恨的為難表情,正要推脫,沒想到林雪春塞給他一袋冰啤酒。
“這……”
“天熱,拿去解解渴。”
壓著脾氣送走好心提醒的男人。林雪春回頭掀開袋子一看,怒火瞬間噌噌冒!
原因無他。
肉末包菜絲作輔料,麵粉年糕任你選,額外要求再加蛋——這是二十一世紀紅帳篷裡必備的主食做法。八十年代少有人舍得這麼折騰,因而顯出宋家夜攤的獨特。
章程程那邊用的輔料完全相同,這事兒或許是巧合,姑且不提。關鍵問題出在炒粉的粉,它是分地域的。
北通在北邊,日暮村在南邊。二者的粉天差地彆。
拿外形來說明,北方的粉透明色,有直徑,稱之為粉條更為生動形象;而南方的粉百分百呈白色,用稻稈捆成小團保存。粗細程度如發絲,由此得名粉乾、粉絲等。
阿汀上輩子隻知粉乾不知粉條,來了北通才發現這兒的粉另有所指。她隻會處理南方的粉,兄妹倆花了兩天功夫跑遍大大小小的雜貨鋪、百貨店,最後在偏遠的一家小店裡找到他們想要的粉乾,彆無二家。
這南方粉在北方做,男女老少新鮮極了,愛吃。
同行眼紅,還多次聲稱他們沒見過這種粉,旁敲側擊問她們是否老家帶來,還是在當地哪個店鋪裡買來。
林雪春次次打著馬虎眼敷衍過去,硬是半個字沒透露過。結果半路出現在章程程的攤子上?
誰他狗娘養的敢說是巧合,她一個巴掌蓋上去好麼!
林雪春性子衝動,認定章程程故意搞鬼。連帶著看‘阿封麵攤’四個字都膈應,沒彆的來龍去脈好講究,她這就想去扯頭發撕衣服,當街打掉章程程的大牙!
阿汀好不容易給她攔住,勸她坐下來嘗了嘗味——
好哇!日他奶奶的當真沒半點差彆!
章程程我他娘的打不死你!
老媽子怒火升級,額頭青筋突了出來。擼起袖子搶菜刀,一臉‘誰都彆攔著我宰耗子’的凶惡表情,眼看著就是你死我活的架勢,路邊小孩看了都被嚇哭。
“媽,你冷靜點!”阿汀還是攔她,特彆怕她一個衝動之下,真的鬨出人命或是其他收不了場的局麵。
“走來!”林雪春眼睛都紅了:“天殺的死婆娘,但凡她不要臉點,說自個兒厲害看兩眼就學會炒麵。說做夢傳了手藝,老娘都是有理沒處兒說,咬斷牙齒隻能認!但這粉乾擺在眼前,怎麼回事還看不明白麼?!這賤玩意兒肯定進咱們家偷東西了!不然就是用了彆的陰招?”
“老娘放過她這麼多回,她還來找打。今天我就把這刀架脖子上,看她能編出什麼說法!”
揮舞菜刀屬於危險行為,宋於秋默不作聲搶了過去。林雪春連蹦帶跳去搶,怒得跳腳:“給我!誰讓你搶我菜刀了?菜燒完了麼還不燒你的菜去!”
“沒人吃菜了。”
宋於秋說:“他們光看你。”
一句話猶如冷水迎麵潑下。
林雪春動作稍停,眼珠子四麵八方地轉,發現攤裡攤外,大家夥兒的確疑惑不解地看著她。個個表情都在說:宋老板娘怎麼了?又要鬨事了?
呼。冷靜。
你在城裡你是攤子老板娘,你是兩個孩子的媽,可不能繼續做著粗鄙的農村老潑婦了。
催眠般反複想著,林雪春放下手,大聲嚷了一句:“讓你給我就給我,四十多歲的人了當我沒腦子麼?你才切手!”
原來是老男人擔心老媳婦碰刀傷手。
大夥兒笑了笑,心想宋老板不聲不響,骨子裡怪疼媳婦。而後眼睛挪開,該乾什麼乾什麼去了。
林雪春急中生智混了過去,接著就坐在板凳上咬牙切齒。
堂堂林潑婦被城裡名不見經傳的臟耗子算計了。這對她的顏麵她的自尊皆是莫大的羞辱與挑釁。
她真是氣壞了,耳朵仿佛咣咣響,腦漿在腦殼裡橫衝直撞。呼出來的氣兒火辣辣,幾乎能燒死人。
阿汀這頭忙著安撫她,陸珣那邊立刻打了個電話,讓街道公安局來人吊銷許可證。
林雪春受到啟發,也要打電話。
身後雜貨鋪裡有人排著打電話,不知要等上多久。她等不急,直接朝陸珣伸手:“你那是電話?借我使使。”
黑乎乎的玩意兒,活像燒焦了的碳。
林雪春擱在手心翻來覆去看兩遍,半信半疑:“這真能打電話?怎麼連根電話線都沒有?”
“無線的,按號碼就行。”
“試試啊。”
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按,果真通了。
林雪春頂著大漲見識表情,走到角落裡說了五六分鐘話。再回來時活像變了個人。不但精神氣爽,還有心情衝著憂心忡忡女兒說:“這東西挺好用,該買個給你爸。”
草藥生意擱半天就要打電話來報平安、彙進度。宋於秋離不開鍋,總是在雜貨鋪子攤子間兩頭跑。最忙的時候甚至丟著鍋裡湯水沸騰,匆匆說兩句再跑回去,呈了湯再回去接著說。
費時又費力。
林雪春起了心思,就問這玩意兒貴不貴。
陸珣不提價格,隻說是彆人送的小玩意兒。他已經有了,今天這個原本就是拿來給宋於秋用的。免得因為不方便接電話,不小心錯過了線路消息,壞了大生意。
林雪春活得年歲不少,猜出這是個有價無市的稀罕物。便推開:“拿走拿走。人又不在這兒,少一天到晚把你的東西往這兒搬。”
陸珣知道宋家夫妻倆一條心 —— 絕不收他任何貴重的含糊的禮物,免得稀裡糊塗賣了女兒,事後無話可說。
他不多說了,又坐下來慢慢悠悠掰菜葉。
“小心掰,彆把菜根掰裂了。”
林雪春緊跟著坐下來,遠遠盯著章程程。瞬秒的對視猶如兩道強烈的氣流相撞,劈裡啪啦一陣電光石火。
好半晌章程程彆開眼眸,林雪春的目光繼續如尖針紮著她,用力的咬字道:“等著瞧熱鬨吧,有你受的!”
阿汀好奇又擔心:“媽,你要乾什麼啊?”
“彆問,瞧著!”
林雪春保持神秘,驟然揚起勢在必得的笑。
林雪春所說的熱鬨來得很快。
大約十五分鐘後,兩個秋天打赤膊的大老爺們來到章程程的攤子,開口就是炒粉炒麵炒年糕各來兩份。
章程程下意識縮了縮,“帶、帶走?”
“不帶走,就在這吃!”
高個男人拉來椅子一屁股坐下,爽朗大笑:“你儘管多炒著,有多少來多少,我們呆會兒還有很多弟兄要來!沒有剩隻有不夠的!”
章程程花費大半天功夫搭建個攤子,大半晚上隻賣出去六碗,賺不到宋家的零頭。本是滿心焦急不甘的當兒,聽了這話不亞於那天上砸餡餅,頓時心花怒放。
“你們有多少人?”
她數著備好的料,不多,大約二十份。架不住她賊膽子大,脫口而出說:“我這還有三十份,夠不夠?你們都要嗎?”
倆男人異口同聲:“都要!”
“好!我這就給你們燒!”
二十份偷偷功減減料,反正他們又不知道一份是多少量,能說她什麼呢?
章程程暗暗覺得自己腦筋轉得快,聰明得世間少有。一邊低低哼著歌兒,一邊翻炒著粉。想著今晚來十個八個客人,往外一傳十十傳百,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多……
太好了。
她幾句能想象到全北通爭著搶著光顧攤子的畫麵,財源滾滾的好日子近在眼前啊!
錢是個好東西。
錢賺不夠的,永遠賺不夠。章程程這兩天打好算盤了。她要用兩個月賺回攤位本錢,再存兩個月的錢擴建攤子。
越賺錢,越擴建。
頂好是買下周圍所有的攤位,將寒酸的小推車改為宋家夜攤那樣的大攤、大鍋。桌椅嶄新乾淨,雇兩個大廚兩個幫工。她是美名遠揚的老板娘,用不著燒菜收桌,隻需要舒舒服服坐著,每天算算賬數數錢就好。多好。
就像林雪春……
等等,差點忘了林雪春。
章程程眼神陰毒,手上用了兩份力氣。
她的計劃是很明確的、完美的。
宋家攤子的菜輪換著來,吊住老客的胃口。又隔三差五上新菜,這說明那對老不死的狗男女還在學,肯定在自家廚房裡學。
老太太還沒回家,她決定繼續偷師。在不知不覺把他們所有的手藝學來,擴大攤子。要不了半年,她搶光他們的生意,拉走他們所有的客人……
到時候阿宋夜攤空空蕩蕩,阿封夜攤門庭若市,這是多麼美妙的對比,光是想想她都輕盈了。
這是幸福得靈魂輕盈,飄飄欲仙!!
你問愧疚?心虛?
有病吧。
老話說風水輪流轉,意思就是沒人能一輩子走好運,也沒人能一輩子走壞運。好壞是非輪著來,這是人生,這是公道。但你看看林雪春,憑什麼。
憑什麼她那麼粗俗還長相不俗,四十多歲的人生得濃眉大眼,總在攤子上賣弄風情,意圖勾引誰?
老的少的不放過,連自家女婿都直勾勾盯著看,故意揮著菜刀博人關注,風騷!老狐狸精都沒她身上這股騷氣衝天!
林雪春有好男人好兒女好生意,住著好房子用著好家具,說不準將來還和她的好女兒共用一個好女婿。章程程隻想問,憑什麼?憑什麼世界上好事都給了她而不是她!
人自古以來有很多美德,包括分享、互相幫助。誰讓他們宋家揣著好玩意兒不肯分,反而再三針對她嘲笑她,還當著大庭廣眾辱罵她們一家三口?
宋家自私自利,宋家陰險狡詐。他們不幫,她隻能自己想法子。用自家男人的話來說,這叫做劫富濟貧,這叫做天經地義。她有理得很!有什麼可愧疚的?
章程程挺直了腰板,努力的更直更直,她用這個來表現足足的底氣,來支撐自個兒的理直氣壯。
她是沒錯的!
直到鐵鍋滋滋,鍋鏟翻不動粉乾。
章程程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鏟掉那塊凝結的焦黑,挑挑撿撿裝了兩個盤子遞過去,舔著嘴唇笑了一下:“你們慢慢吃,我給泡個紫菜湯。”
撕一根手指頭大的紫菜乾,加鹽加水就成了湯。這玩意兒簡單好做又要不了幾個成本錢,當然是向宋家學的。
章程程邊用著宋家偷來的方子,便開口問:“你、你們去過阿宋夜攤嗎?”
該死,怎麼又唯唯諾諾的。
“前頭那家攤子是不?看著生意很紅火啊,連個空桌都沒有。味道很好吧!”他們說。
章程程努力回憶著林雪春那種隨意的口吻,背對著他們回答:“不怎麼樣,還貴。他們都說阿宋夜攤隻有炒粉炒麵炒年糕好吃,不過我們兩家味道差不了多少,我這裡便宜多了。隻輸在攤位不打眼。”
“有這回事?”
“有件事我沒往外說過。”
“什麼?”
她漸漸習慣了這口吻口才,幾乎是翻版的林雪春,也成了新的脫胎換骨的章程程。不由自主拔高了嗓門,“我這兒炒粉是娘家傳下來的方子,不信你們去找找,全北通沒有三份。光他們搬來我家,不曉得怎麼會的。”
這樣更像了。
兩個大男人都笑:“那還用說,偷學你們家的咯。”
“誰曉得呢,左右沒人瞧見。”
前頭說得豁達,後頭又忍不住道:“看你們都是實誠人,我好心多嘴說兩聲。他們不是當地人,從前住在鄉下旮旯窩的。來了城裡還不大愛乾淨,耗子肉都能擺上桌,說不清攤子上的菜有沒有……”
章程程從未感到自己如此能言善辯過,不禁滔滔不絕說下去。她不知道身後的兩個漢子麵上早沒了笑意,正眼色來去對著話。
左邊挑眉:這娘們挺橫啊,上下嘴皮子一碰話全讓她說了。得虧宋嫂子不在這兒,不然她這張嘴非摁進油鍋裡炸了不可。
右邊聳肩:少廢話,乾正事。
他們是宋於秋的弟兄,如今走這中藥材的道子,來回半個月的路程,時不時連著日夜的開車,累得慌。
兄弟倆昨天下午回到家,一覺睡到今晚被尿憋醒。撒完尿被電話吵吵得睡不著,聽說有人在玩偷雞摸狗的陰招,還背後舉報他們,這便背心褲衩一套衝了過來。
沒想到是個長相大老粗的娘們。
宋於秋私下交代他們彆急著動手,且聽聽章程程有什麼說道。這會兒他們按著性子聽了,沒半句人話,純屬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兄弟倆摸摸口袋,準備動手。
三秒後,章程程背後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老板娘!“
聲音之洪亮,震得她耳朵打鳴。手一顫,瓶裡大半金黃的油滑入熱鍋,滋滋啦啦迅速沸騰。
油星濺了一臉雙手,章程程疼得眉眼擠成團,捂著手臂連聲問:“怎麼了?好好的做什麼……”
“你這什麼破攤子,粉裡怎麼有蟲!!”
“什麼、什麼蟲?!”
章程程不假思索反駁:“你彆亂說!”
“我亂說?那你看看這是什麼!”
漢子抬起手來,怒吼惹得四周的行人紛紛駐足。攤販們齊刷刷伸長腦袋來看:什麼玩意兒?究竟是不是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