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間, 李鳳鳴也覺得趴著睡難受。於是她含混嘟囔:“你發誓不會偷跑,我就不壓著你。”“我不會偷跑。”蕭明徹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她“唔”了一聲,翻身躺平。蕭明徹無聲長舒一口氣, 說不清心中那股不上不下的懸空感算怎麼回事。片刻後,李鳳鳴似是不放心,囈語般又道:“你走到今日不易, 彆衝動。我……”蕭明徹屏息凝神,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她的下文。側耳細聽,才發現她呼吸已平穩綿甜, 竟是當真睡著了。整個後半夜,李鳳鳴再無異動, 但蕭明徹卻沒能安穩入睡。最後索性起身走到外間, 推窗吹了足有半個時辰的冷風。腦中亂成一團麻, 好像想了許多事, 又好像什麼都沒想。翌日清晨, 李鳳鳴醒來發覺身旁無人,心中一驚。穿戴齊整後匆忙出了寢房,恰好與正要進來的蕭明徹迎麵相逢。李鳳鳴依稀記起自己昨夜的所作所為,頓時訕訕:“我以為你趁我睡著,偷跑去找廉貞了。”蕭明徹木然睨她一眼。“那個,昨晚我不是要占你便宜, 就是太困了。”李鳳鳴本想解釋點什麼, 卻絞儘腦汁都給不出個像樣說法。她昨夜又困又急, 確實沒過腦子。但不管有什麼前情, 畢竟蕭明徹和她有約在先,這事怎麼說都是她失信理虧。當初蕭明徹拿出府庫鑰匙來做交換,她自己也一口答應不會碰人家的。她試著將心比心地想了想,若自己被個不喜歡的人壓來壓去……那還講什麼道理?拚命也要當場捅他個血濺三尺啊!“好吧,你能忍住沒有擰斷我脖子,已經仁至義儘了。是我沒遵守好約定,冒犯了你,對不住。若你咽不下這口氣,要打要罵我都認。”對於她這番真心實意的認錯請罪,蕭明徹連個眼神都懶得給,遊魂似地自顧進屋補眠去。因為愧疚兼尷尬,李鳳鳴在自己小院裡躲了一上午。不過,她雖心浮氣躁,卻也沒真閒著,而是在書房裡琢磨鋪子的事。到了巳時末,她將淳於黛和辛茴喚進書房。“既桂子溪那邊已諸事齊備,鋪子就要儘快開起來。你們今日便去見見掌櫃人選吧。”她不想讓太多人知那鋪子背後是她,所以鋪子上不能用淮王府的人。當然,也不能讓淳於黛或辛茴去坐鎮。若由這倆人在鋪子上坐鎮,能瞞得住誰?這些日子她反複思量過了,還是啟用那兩個人最為穩妥。辛茴在北院守了一晚上院門,上午隻補眠兩個時辰,此刻腦子還跟不上趟。“幾時選定的掌櫃?是誰?”李鳳鳴將一枚青玉花形扣放在桌上,看向淳於黛。“當初是你經手的,你應當知道他們在哪裡吧?”淳於黛立刻心領神會:“雍京城南,桐木巷,惠生賭坊。”“你先問清楚他們的心思,若已不願效忠於我,那不勉強。若願,往後他倆對外就是那間鋪子明麵上的東主,”李鳳鳴以指節叩了叩桌麵,“對這府中,就說我將那鋪子又轉手賣了。懂我意思嗎?”“懂。可是,即便他倆舊誌不改,至少淮王和薑叔夫婦是瞞不住的,”淳於黛冷靜地指出漏洞,“畢竟咱們要用桂子溪的工坊。”李鳳鳴道:“蕭明徹和薑叔夫婦,我會提前告訴他們,是你們這幾日無意間遇到,接觸過後覺得那兩人油滑機靈又俊俏,是做掌櫃的好人選,這才聘來的。”至於蕭明徹信不信,那沒所謂,一口咬死這麼個說法就行。淳於黛頷首:“記住了,殿下放心。”“殿下是要啟用玉方和荼蕪?!”辛茴總算醒過神來,既驚且喜。“上次見他們,還是我成年禮的前兩日。那時我年少輕狂,萬沒料到會成如今這般。你們見到他倆以後,先幫我說聲抱歉。讓他們在異國蟄伏三年多,卻終究虛度了。”李鳳鳴眼簾半垂,自嘲地笑笑,心中陡起煩亂悶火。這股突生的鬱結邪火不是對彆人,而是對自己。“你們幾個或許是十輩子沒做好事,今生才遇到我。當初許諾過的錦繡前程,再也給不了你們了。大材小用,是我之過。”辛茴倏地斂笑,和淳於黛不約而同,雙雙單膝跪地。“殿下!”“跪什麼跪?我就隨口感慨一下。”李鳳鳴擺擺手,裝作玩世不恭的調調,淡淡帶回正題。“去吧。對他倆務必交代清楚我現今的身份,免得他們往後見著我時,認錯了人。”中午,李鳳鳴精神懨懨,便吩咐院中的侍女珠兒:“淳於和辛茴出去辦事了,院中你多擔待些。我去睡會兒,若有什麼急事,直接進寢房稟我。”平常她的寢房隻準淳於黛和辛茴出入,突然得她這番示下,珠兒很是欣喜。“是!可您不用午膳就睡嗎?”“早起到現在就渾身不舒服,沒什麼胃口。待會兒讓廚房煮一點白粥,不必另外備菜,我睡醒起來拌花醬吃就行。”李鳳鳴想了想,又補充一條。“對了,我睡覺習慣不是很好。你若進來,說話聲音大點就行,不要掀床帳。”雖她已在逐漸適應淮王府,但還是怕自己在半夢半醒間會有過激反應。入帳躺下後,李鳳鳴閉上眼,卻並未立刻睡著。其實她已很久不曾想起從前的事,今日大概是因為玉方和荼蕪,那些極力埋葬在心底最深處的過往不可避免又被翻動。有些事,平日裡不去想它,就好像真的什麼都沒發生。可此時獨自躺在帳中,過往許多畫麵在腦子裡混亂交駁地閃現,她突然就難過起來。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若不是兩年前那紙和親國書,隻怕此刻她墳頭的草都已有三丈高。自己落魄也就罷了,還連累身邊的人也沒了奔頭。淳於黛,辛茴,玉方,荼蕪。這四人雖出身不同,際遇不同,但在各自擅長的領域,能力是真沒的說。若將他們放到任意哪一國,不說出將入相,至少也是上得台麵的朝堂棟梁。偏就運氣背,跟了她這麼個倒黴主,落得連各自從前的名字與身份都保不住,更彆說什麼錦繡前程、誌向抱負。李鳳鳴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人,越想越酸楚,最後竟有溫熱濕意從眼角沁了出來。她一動不動地躺著,懶得擦,就由那些難得的軟弱和心酸默默流淌。中途珠兒進來了一回,說是蕭明徹派了人過來,問她幾時搬東西過北院去。李鳳鳴忍住哭腔,有氣無力地回了句:“告訴殿下,我不搬,過幾日自會再去。”被打岔一下,心裡那種莫名其妙的矯情酸楚竟淡了大半,隻剩疲憊和倦怠。不知是幾時睡著的,反正醒來已近黃昏。李鳳鳴睡得渾身酸軟,腦子昏昏沉沉,周身哪兒哪兒都不對勁。扯了懸絲鈴喚淳於黛進來幫忙穿衣,入內的卻是珠兒。珠兒一見她就麵露驚訝:“王妃您……怎麼睡醒起來眼睛就腫了?”李鳳鳴尷尬微怔,嗓音沙啞,語速緩慢無力:“睡前喝了兩杯水。”“那我去給您煮兩個雞蛋敷一敷吧。”“淳於和辛茴還沒回府?”珠兒一邊替她係衣帶,一邊小聲答:“回了。淳於姑娘給您備東西去了。”李鳳鳴覺得自己有點頭重腳輕,卻還能強撐著,眯眼覷她:“備什麼東西?”話音未落,一股溫熱從腹間奔湧下墜。不必珠兒回答,尷尬的李鳳鳴就知淳於黛去給自己備什麼了。她也總算明白下午為何突然心緒起伏、傷春悲秋、暗暗垂淚。每次癸水將至時,她都或多或少有點古怪反常。偏她在瑣碎小事上向來沒記性,癸水又向來不大準時,每次都差錯三五日,這麼多年全靠淳於黛幫她掐算著日子。簡單沐浴過後,重新換了身衣裳,李鳳鳴愈發提不起精神,蔫得兩眼發直,不想說話,也不想動。聽彆人說話總像隔著層什麼,腦子也被糊住似的,所以就懶得聽,懶得想。珠兒端來熱騰騰的白粥拌好花醬後,她瞟了辛茴一眼,像小孩兒耍賴皮。為了給自家殿下留點顏麵,辛茴讓珠兒退出了膳廳,然後噙著飽含同情的笑,熟門熟路地喂著她吃。喂完粥後,辛茴趁著幫她擦嘴時,壯著膽捏了捏她軟嫩的臉頰。“許久沒見殿下這樣耍賴了,瞧著還挺親切。我就喜歡您這種懶得理人、隨便搓圓捏扁的時候。”說起來,李鳳鳴雖不是每個月都這鬼樣子,但也不是頭回這樣。從前還在魏國時,若遇到什麼一時解決不了的煩心難事,又恰好趕上癸水來了,她就是這種半死不活的怪模樣。剛開始淳於黛和辛茴還嚇得喊禦醫,幾次之後她倆就懂了,她身體上並沒有難受到需要就診的地步。隻是心裡堵著事,提不起精神,不想說話不想動,賣個呆鬆緩鬆緩。辛茴將她背回寢房,放到床上:“知道您懶得動,先躺會兒吧。淳於煮雞蛋去了,等她回來給您敷眼睛。”李鳳鳴本想說自己昏睡了一下午,這會兒就是躺下也睡不著的。而且才吃了飯,她並不想立刻躺著,隻想要個湯婆子來貼肚腹。可她由內而外地不舒坦,明明話都到了嘴邊,就是懶怠吱聲,便抬手碰了碰辛茴的手背。她的指尖微涼,辛茴立刻明白了:“湯婆子是吧?那您坐穩,我這就去弄一個來。”辛茴出去後,李鳳鳴歪身坐在床頭,額角抵著床柱,眼神渙散,呆得像個棉花填芯的軟綿偶人。稍頃,她聽到蕭明徹的聲音在門口,不知是珠兒還是誰在答話,隻是隱隱約約,聽得不太真切。癸水這種事,終歸是姑娘家的私密,想來外頭不管是誰都不會好意思細細解釋,三言兩語含糊搪塞罷了。果然,沒一會兒蕭明徹就進來了。蕭明徹看著她這渾如要魂飛魄散的空洞模樣,眼中閃過憂心。李鳳鳴靠著床柱沒動,一臉麻木地徐緩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說真的,她很想讓他出去。“薑嬸說,你從中午起就沒進食。”蕭明徹走過來俯視著她,實在不敢相信這是沒事的樣子。李鳳鳴眼睫軟趴趴垂下,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從中午起就沒進食”這話不對。中午是沒吃,但方才吃了一碗粥,這會兒嘴裡還是甜的呢。可惜,蕭明徹沒能從她前後矛盾的兩個動作裡領悟到她的心聲。他板著臉道:“還是要叫府醫。”李鳳鳴抬起眼皮,兩眼無神地望著他,放在腿上的右手勾了勾食指。“做什麼?”蕭明徹餘光瞥見她的小動作,停下了腳步。她又勾了勾食指。蕭明徹近前半步,單膝屈起,半蹲在她跟前:“說話。”“吃了。”她簡直是聲若蚊蠅,和平常完全不一樣。若不湊這麼近,還真聽不清在說什麼。蕭明徹不自覺地繃緊了身軀:“疼到沒力氣說話?”李鳳鳴病貓似的“唔”了一聲。倒也沒那麼疼,就是單純不想費勁說話。蕭明徹嚴肅冷臉:“讓府醫來看。”“不。”來個癸水就看大夫?丟不起那臉。“你先躺好。”他猶豫了短短一瞬,還是伸出手,傾身要去扶她躺下。卻在指尖即將碰到她肩頭時頓住。這一傾身,離得更近些,他就聞到些許淡淡血腥味。“受傷了?!”萬萬沒想到這人鼻子這麼靈。李鳳鳴尷尬到極點,本沒什麼血色的麵上頓時爆紅,猛地用力想要坐直。“沒有。閉嘴。出去。”她自覺吼得又凶又大聲,其實完全是乾澀氣音,遊絲一般,輕飄飄的。倒是動作太急太猛,惹得小腹忽地暴起一股鑽心痛意,滿眼金星四濺。瞬間就脫力失了平衡,整個沒骨頭似的往前撲下去。蕭明徹眼疾手快,於震驚慌亂間還是穩穩扶住了她的腰背。“咚”一聲悶響,李鳳鳴就從額抵床柱的姿態,改成額角抵住蕭明徹的額頭。這下可好,兩人一起眼冒金星。須臾,他倆緩緩睜眼。二人心思各異,卻同時在滿眼金星中看到對方的紅臉。與此同時,屏風處傳來辛茴戰戰兢兢的冒死諫言——“二位殿下,請恕我直言,今夜不宜合帳,萬望克製。”場麵會很血腥,滋味一點都不美妙,你們最好相信,《豔香春傳奇》裡可寫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