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鳴用被子蓋住頭臉, 說話聲音也不大,所以蕭明徹並沒有聽清她在嘀咕什麼。
蕭明徹以為她是因手上的燙傷而難受,便也躺進被中, 擁她入懷,像哄小孩兒似地輕拍她的後背,以示安撫。
“你剛剛說什麼?”
他低頭問話時,溫熱呼吸燙著李鳳鳴的耳廓,使她沒來由地瑟縮了一下。
她閉眼藏起滿心煩亂,笑笑:“也沒什麼。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說。”
他倆之間的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她一時真不知該從何說起,隻覺得心頭沉甸甸,亂哄哄。
蕭明徹似有所感, 並未步步緊逼, 隻穩穩將她圈在懷中。
兩人各有心事,也各有顧忌,所以之後誰也沒再說話。
分彆半年後重逢的第一個長夜, 就在這溫暖的依偎中沉默渡過。
這夜的李鳳鳴並沒有睡安穩, 半夢半醒間,腦中紛亂浮現許多過往。
身軀被夢魘束縛而無法動彈,神智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有些自以為早就豁達放下的心魔,原來一直都在。
打從出生起,李鳳鳴的地位就注定她的經曆與常人會有所不同。
她的一切得到和失去,大多數時候都不過是他人口中談資, 很難有誰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很難有誰能真正與她苦樂相通。
自十七歲那年遭逢巨變開始,自小到大深信不疑的許多人、許多事都變了。
本是離至尊之位僅一步之遙的天之驕女, 朝夕之間就一無所有。
從雲端跌入萬丈深潭, 前無出路, 後無歸途。
這種煎熬與折磨不亞於萬箭穿心,可世人在紅塵困苦中輾轉,沒有幾人能一生順遂、歡喜終老。
相比芸芸眾生要遭遇的無數艱難苦恨,她的痛看不見、摸不著,連向人哭訴都顯得無比矯情。
被幽閉在東宮的第一年,她時而冷靜沉默,時而偏激躁狂。
像個脆弱的瘋子,身體裡藏著兩個不同的自己,反複將三魂七魄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再不知為何而活,又不甘心就此去死。
後來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李鳳鳴就不得不承認:哪怕沒有發生任何變故,她最終能順利登基,最多也就是個無功無過的平庸帝王罷了。
因為那一年裡的李鳳鳴,太讓人失望。
迷茫,狂亂,狼狽,舉止失據,完全沒有一國儲君遇事該有的從容鎮定、舉重若輕。
幾乎花了整年時間才從魔障中掙脫,逐漸清醒平靜,開始盤算手中僅剩的籌碼,開始設想餘生可以活成另一種模樣。
那之後,她甚至有些理解父母在事發後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放棄她。
大概是早就看穿她骨子裡不過是個平凡人,真正遇事時輕易就會被情感左右,狠不起來,又放不下去。
這樣的性子,實在很難成就驚世功業。
她想,蕭明徹最終也會看穿這點。
她這個人,是有那麼些小聰明,有那麼些小伎倆,在蕭明徹舉步維艱時能助一臂之力。
但若他有了機會再進一步,那點小聰明小伎倆就再不會有什麼實際的用處。
隻是個普普通通的李鳳鳴罷了,很容易被替代的。到了必須權衡利弊的關鍵時刻,舍了也就舍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被誰抉擇取舍。
翌日下午,李鳳鳴與辛茴躲在淮王府後花園的假山後看閒書。
她背靠假山席地而坐,吊兒郎當翹著腿,漫不經心地將膝上那本《桃金娘傳》翻到最後一頁。
辛茴蹲在她身旁,不解撓頭:“這本書,殿下不是早就看完了麼?今日怎麼又讓我找出來?”
這書是辛茴從魏國帶來的,不入流的市井話本而已。
書裡講的是一株修行千年的桃金娘化為人形,與個落魄書生結緣生情的故事。
不過,故事的結局有點扯淡:書生進京趕考高中榜首,麵聖時被眾人發現他居然與老皇帝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
最後老皇帝命人探查,得知書生是許多年前被壞心內侍用個女嬰換掉丟出宮的皇子。
老皇帝便打算將皇位傳給他,還要讓他娶那個代替他在宮裡長大的假公主。
“我就是突然想起這桃金娘。”
李鳳鳴以指尖輕點著結局那段,幸災樂禍般笑眯了眼。
“辛茴你看,這桃金娘還修行千年呢,就聽那書生說了一句‘請入玉樓金屋’,竟當場魂飛魄散了。怎麼回事?”
辛茴奇怪地瞄她一眼:“因為書生決定娶彆人、登皇位,這個妖精化形的原配就成了阻礙,他要用玉樓金屋將桃金娘封印啊。”
“她可有千年修為,察覺書生想哄她進玉樓金屋封印起來,怎麼不知道跑呢?乾嘛要留在原地魂飛魄散?”李鳳鳴興致盎然地與辛茴探討起來。
“因為被舍棄被辜負,是傷心死的啊。”
“那她為什麼會傷心?桃金娘修成人身,卻還是精怪,最初分明沒有心的。”
“中間五六十話那裡,桃金娘與書生月下定情,對書生坦白自己是個沒有心的精怪,書生說‘餘生你入我懷,我便是你的心’。”
辛茴愈發覺得自家殿下奇怪,看過的書都不記得了。
“最後書生選擇了登皇位、娶彆人,這就像桃金娘的心被挖走了一樣。被舍棄被辜負,傷心至死就魂飛魄散了唄。”
李鳳鳴點點頭,翻到辛茴說的那一話去,仔仔細細看了月下定情那段。
書生在說“餘生你入我懷,我便是你的心”的那個當下,絕非虛情假意。
所以桃金娘的魂魄才有感而悸動,從此那人就成了她的心。
那時書生並不知自己身世離奇,更不知後來會有那樣荒謬絕倫的際遇。
可桃金娘已憑千年修為窺探到了天機。她明明什麼都知道,卻偏要去賭運氣。
李鳳鳴合上書頁,抬頭仰望冬陽,浮動一晚上的心神總算重歸平靜。
她決定,待下次出現機會,還是得跑。
不過,事先籌謀時要更謹慎、更周全才行。
“月下定情時,桃金娘就選錯了。在說出承諾的當下是真心實意,並不表示這人不會變。”李鳳鳴噙笑喟歎。
“再是修行千年,命卻隻有一條,何必呢。”
齊帝讓蕭明徹暗查太子遇刺一事,蕭明徹忙碌了兩天,與金吾衛方麵完成了對接,做好了明麵上的部署,這才騰出空來深入梳理局麵。
如今戰開陽已漸漸得力,岑嘉樹等一乾智囊也不是吃素的,蕭明徹不再孤軍奮戰,與從前相比可謂遊刃有餘。
所以李鳳鳴原本沒打算管這事。
可蕭明徹死纏活賴,每日走哪兒都要將她帶著,什麼事都不避諱她,那意思是非要她管管。
她自小養成的習慣到底沒能完全丟掉,有些事聽進耳朵裡以後,就忍不住會琢磨,琢磨出什麼問題,就忍不住想說兩句。
所以最後還是遂了蕭明徹的願,跟著他在議事廳麵對一眾幕僚家臣。
李鳳鳴開口就撥開所有迷霧,直指核心:“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此事陛下心中定然有數。但他並沒打算真讓恒王傷筋動骨,否則這事該交給東宮自己去查。”
“不讓東宮自己查,會不會是陛下有意讓東宮避嫌?”戰開陽發問。
其實不獨戰開陽,淮王府中大部分謀臣都持這種觀點。
畢竟如今東宮與恒王府水火不容,人儘皆知。
若由東宮自己查這刺殺案,最後查到恒王頭上,很容易讓人懷疑這是太子用苦肉計打擊恒王。
以齊帝對太子的愛重,為保護東宮清譽,讓他避嫌不沾手此案,於情於理都說得通。
但李鳳鳴卻有不同看法:“那為什麼不交給京兆府或內衛去查?若還不放心,大理寺也不是擺設。論辦案的經驗與能力,淮王府還能強過京兆府、內衛、大理寺?”
“王妃所言甚是,”岑嘉樹的思路與她不謀而合,“臣以為,陛下命殿下主責暗查此事,真正用意並不是想知道‘誰是刺殺太子的幕後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