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這金吾衛是皇帝握在手裡的一把護身長劍。”
李鳳鳴試著將自己放在齊帝的位置上想了想,眉心皺出個小山包。
蕭明徹接著她的話尾,長指抵住她的眉心,輕輕揉開:“彆皺眉。”
李鳳鳴本能地後仰欲躲,但在覷見他的手僵在半空,便又訕訕頓住。
“我是想說,你在他跟前受多年冷遇苛待,他把金吾衛交給你暫時調度,無異於在賭命。這不合常理。”
蕭明徹收回手去,眼簾半垂:“嗯。”
如今的蕭明徹不比從前。
先是數年內多次在戰場出生入死,在軍方建立了威信;半年前又憑螺山大捷的功勳出任首任邊軍都司、開啟征召女兵之先河,在百姓中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覷。
齊帝從前對他並不愛重,更談不上信任。突然將護身的金吾衛交給他,就絲毫沒顧慮過他可能挾怨反殺?
“……除非,”李鳳鳴再度咬唇,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在他心裡,目前的金吾衛比你更不可控。”
蕭明徹不傻,隻是一回京就接手金吾衛,齊帝又什麼都沒說,他身在亂局中,加之從來不擅揣度聖心,所以很難立刻堪破玄機。
當李鳳鳴為他撥開迷霧,他稍作沉吟,便就心領神會了。
太子是在前往神農壇主持祭祀途中遇刺的,此行沿途安防該由金吾衛主責。
一隊十二人的刺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完美避過了金吾衛的布防,並造成了太子輕傷——
“無論刺殺是太子苦肉計,還是恒王所為,都意味著金吾衛有背叛父皇的嫌疑。”
如此,太子和恒王對齊帝來說,都暫不可信了。
李鳳鳴重重點頭:“對。這麼看起來,你父皇是想借你之手,不動聲色地甄彆金吾衛對他是否依然絕對忠誠。”
倘若金吾衛的忠誠已然動搖,齊帝就需要知道,金吾衛究竟是倒向了太子,還是恒王。
這些年,無論太子和恒王如何爭鬥,隻要不出大亂子,齊帝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這種爭鬥在他的角度看來,是利大於弊。
若恒王徹底扳倒太子,那說明他才真有能力承繼大寶;要是太子成功守住儲位,甚至通過政爭乾掉恒王,則表示太子確鑿無疑就是皇嗣之中最強者。
恒王和太子互為試金石,這個真相很殘忍,卻是各國皇嗣都可能遇到的常態。
掌國璽不同於掌家印,至尊之位上的人既要能明正堂皇,還得有能力應對陰詭波瀾。要有慈悲襟懷,卻也需雷霆手段。
所以,即便是個稀世璞玉,也得經刀削斧鑿、千刀萬剮,才能成為令萬民頂禮膜拜的莊嚴寶相。
但金吾衛是天子護身劍,是他們碰不得的逆鱗。
這股力量絕不在皇子們試煉爭鬥的範圍之內,除非像蕭明徹如今這樣,是齊帝主動將金吾衛的轄製權交付出來,否則誰碰誰死。
李鳳鳴推斷,光是查到誰暗通金吾衛,這還不是齊帝要的結果。
“若他隻單純想甄彆金吾衛的忠誠、查出金吾衛究竟勾連的是太子還是恒王,就該直接從衛城調來二十萬大軍。這樣做最乾脆利落,兵不血刃就能讓八萬金吾衛繳械,就地交由內衛逐個甄彆即可。”
可齊帝卻選擇了對外透風,說將金吾衛交給蕭明徹是為查太子遇刺案。
在李鳳鳴的抽絲剝繭下,蕭明徹思路愈發清晰:“他是以此迷惑各方,爭取時間讓我布局。好將各方涉事者都‘釣出來’,人贓並獲,不留半點隱患。”
“對。這話他不能直接告訴你,必須得你自己悟出來,再自主行事。”
從之前的好幾樁事可以看出,齊帝是慣會在決策前給自己留餘地的。
若最後查實金吾衛並未勾連哪方,太子遇刺隻是正常的職責疏漏,齊帝隻需推說是蕭明徹疑心過重、自作主張,拿他開刀就能平息風波。
畢竟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要是金吾衛真沒問題,卻又是齊帝親口下令試探,風聲一走漏就會寒了八萬將士的心,鬨不好要弄巧成拙,真將這把護身劍推出去了。
李鳳鳴百感交集地望著蕭明徹:“這事若出了半點岔子,想必你父皇不會保你。”
但凡齊帝對蕭明徹有一絲心軟顧念,都不會將這事交給他。
自從和親聯姻以來,蕭明徹起勢太快了。
不過短短一年,就從不被人正眼相看的落魄郡王成為聲望水漲船高的親王。
早前他才初現羽翼時,太子和恒王都不太將他放在心上,總覺隨時有餘力將他踢出朝局,所以沒怎麼針對他。
如今絕不會再看他進一步坐大。
金吾衛這局若成,蕭明徹將成齊帝不得不倚重的左膀右臂,從此在朝在野都無人可撼動。
若敗,太子和恒王絕不會放棄這個踩死他的機會;執金吾鐘輅和八萬金吾衛不敢衝著齊帝撒火,矛頭當然也會指向他。
那必是牆倒眾人推。
就這兩個極端,沒有第三種可能了。
親生父親又一次將他推上凶險窄路,用他的身家性命做賭注,隻為在確保自身萬無一失的前提下,借他之手去悄悄印證心中猜疑。
李鳳鳴想到幾年前的自己,不免生出一種物傷其類的酸楚。
她望進蕭明徹的眼底,卻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情。
“成則一人之下,敗則粉身碎骨。嗬,他這是讓我渡劫?”蕭明徹自嘲輕哂。
他眼中沒有得知真相後的失落與痛苦,也沒有即將踏上叵測前路的忐忑與恐懼。
不驚不詫,無悲無喜,孤獨又平靜。
月上柳梢時,兩人才步出書房,漫無目的地並肩緩行。
回廊中的燈籠都已被點亮,簷下燈紅與穹頂月華交相輝映,明晃晃照得許多心事無可遁形。
安靜良久,蕭明徹側目掀睫看向身旁的李鳳鳴:“你,要陪我打這一仗嗎?”
李鳳鳴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什麼意思?”
“若你此時說要走,我放。”他抿唇稍頓,氣息不穩,似極力壓抑著什麼。
李鳳鳴緩慢地眨眨眼:“當真?”
“假的。”蕭明徹扭頭看向院中,眼尾被燈籠的光染上一點緋紅,負氣說反話。
李鳳鳴盯著他的側臉端詳片刻,輕笑出聲:“若我陪你打這一仗,最後你勝了,我能得什麼好處?”
他驚訝回眸,唇角慢慢牽起向上的弧,琉璃瞳底漸次亮起幾粒微弱星光。
像個柔弱無助的小孩,鼓起所有倔強勇氣敞開心扉,試著與人談個看起來不太可能成真的條件。
“隻要我有,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李鳳鳴左手躲在大氅下,悄悄按住突然狂跳的心:冷靜,彆感情用事,桃金娘可就是這麼死的。
遇事最好還是將“利”字擺在前頭。
聽聽,“想要什麼,就給什麼”,這條件多誘人,好好想想這個才是正道。
她一時也想不好自己到底希望從蕭明徹這裡得到什麼。
但機不可失,便打算先搞個憑證再說。
“行吧,那我陪你把這事做成。不過口說無憑,你敢不敢立字據?”
“敢,”蕭明徹牽住她的手,話音裡帶著毫不遮掩的得逞深意,“但我得先問一句,字據是立給李鳳鳴殿下,還是,李迎殿下?”
最末這四字像在絞了好幾圈麥芽糖,話尾上揚,隔空燙紅了李鳳鳴的耳朵,震得她胸腔咚咚咚。
雖早知他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但他突如其來就這麼戳穿窗戶紙,李鳳鳴還是不由自主地懵了。
她呆怔在原地,仰頭看看有月無星的雪夜穹頂,再看看蕭明徹眼裡那繁星爍爍……
剛才還是“小可憐找盟友”的虛弱無助狀,轉頭就神采奕奕,仿佛漫天星星全落進他眼裡了。
搞什麼啊?我一本正經在維護利益同盟,你卻跟我玩美男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