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蕭明徹眸色轉深, 似要說點什麼,李鳳鳴忙不迭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敲了敲麵前的卷宗。
“好了好了, 說正事吧。”
李鳳鳴麵帶微笑, 看似鎮定垂眼瀏覽麵前卷宗,實則回避了蕭明徹的直視。
她隱約能猜到蕭明徹真正想談的是什麼, 可她現在沒底氣接這茬。
一年前的大婚當夜,她之所以敢與蕭明徹談利益同盟, 甚至毫無顧忌地坦誠“將來有機會便脫身離齊自去”的打算, 是因那時她深信自己對蕭明徹有足夠價值。
如今蕭明徹已沒那麼需要她助力,她就不得不避免深談某些話題。
和親公主意欲出逃, 這不是小事, 她可不敢莽撞膽大地打開天窗說亮話。
萬一談完以後蕭明徹突然翻臉呢?
她是李鳳鳴, 不是修成人形卻不諳人心的桃金娘。
被一份感情打動就徹底敞開胸懷, 將喜樂甚至生死都毫無保留地放進他人掌心, 這種奮不顧身的天真, 她很小時就沒有了。
對她而言,無論雙方是什麼關係,開誠布公談話的底氣,通常都源於勢均力敵,甚至手中籌碼多於對方。
若她仗著蕭明徹眼底那點依稀好感就貿然開口,那談判成敗全在對方一念之間,她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力。
她需要再等一個契機。
等到她能給蕭明徹一個足夠分量的投名狀, 那時候她才好理直氣壯地與他敞開談。
她有預感, 這個契機, 應該就是齊帝突然交給蕭明徹的這差事。
“你父皇到底想要你怎麼做, 有頭緒了嗎?”李鳳鳴翻閱麵前卷宗, 腦中飛快轉動著。
蕭明徹始終睨著她的側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如你所言,他並非真要我查刺殺太子的幕後指使。我隻想到這麼多。”
太子遇刺若不是苦肉計,那幕後指使顯然是恒王或其黨羽。
就像李鳳鳴先前說的,若齊帝真想查這個,將案子交給京兆府、內衛、大理寺任何一方,都比交給蕭明徹合理。
李鳳鳴點頭,若有所思地將卷宗翻過一頁,又問:“那夏望取士舞弊案呢?太子遇刺後,東宮可曾暫停追查此案?”
“不曾暫停,至今都還在查。”
十一月,東宮得到線報,知曉恒王府有位師爺曾出現在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會。
正打算去抓來審訊,那師爺及一家老小卻齊齊“懸梁自儘”,未留一個活口。
這位師爺及家人被全數滅口,最能指向恒王府的一條直接線索就斷了。
但關於夏望取士舞弊案,蕭明徹手中還有彆的線索。
他知道自己不能牽涉太深,就讓戰開陽設法使了點手段,讓東宮的人又陸續“發現”新證據。
太子有心借此案讓恒王徹底不能翻身,當然不會就此放棄,既有了新線索,自是循線追下去。
恒王大約也察覺太子這次不會輕易收手,這便有了前幾日那狗急跳牆的刺殺案。
“既然東宮死咬夏望取士舞弊這案子,那你父皇肯定也不是想讓你帶著金吾衛查這個。”李鳳鳴盯著卷宗裡有限的信息,蹙眉冥思苦想。
“他到底想要你查什麼?”
誰都知道聖心難測,齊帝突然將金吾衛交由蕭明徹暫時調度,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縱然李鳳鳴心中有所揣測,卻也不敢隨便鐵口直斷。
朝堂博弈,有時與排兵布陣差不多意思,在做出最終決策前,秉持“情報先行”的原則總是不會錯的。
接連數日,淮王府議事廳內總是圍坐著一群人,對著堆成小山的卷宗、記檔、消息紙,逐字逐句地尋找頭緒。
但那些卷宗、記檔與消息紙來源過於蕪雜。
有淮王府曆年來的搜集與積累,也有蕭明徹近來持續從廉貞家、福郡王府、平成公主府等各處得來的大小消息。
要將這些消息篩選後分門彆類,再試圖找到蛛絲馬跡,以便準確判斷齊帝的心思,這事說起來很簡單,好像隻要多幾個識字的人一起來做就行。
可事實上,術業有專攻,這種差事很考驗人的眼力、心智以及在朝堂政務上的經驗與敏感度。
淮王府的一應建製才完善了個雛形,雖有情報來源,卻沒有辨彆、分析情報的專精人才。
像戰開陽,雖跟了蕭明徹數年,但以往就連蕭明徹自己都少有機會直麵聖意,戰開陽就更難有大曆練。
而岑嘉樹等新進王府的家臣幕僚,雖飽學博聞,年輕機敏,但從前所學所思多來自書本,到底還沒練出火眼金睛。
見這群人忙了幾日也沒有太大進展,而蕭明徹忙裡忙外、獨木難支,李鳳鳴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將自己最後的底牌掀給他看。
若能協助蕭明徹完成這樁事,她才有底氣和他談出逃的事。
“你父皇不會等你太久,眼下你需儘快決斷,有所動作。但我看這樣子,等戰開陽他們將那些消息捋個脈絡分明,隻怕你要等到明年去。”李鳳鳴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
“將那堆東西交給我,三天後,我給你答案。當然,若你覺得……”
蕭明徹打斷她:“就你自己?”
“當然不是,我又沒有三頭六臂。我會帶著淳於和辛茴,還有濯香行的大小掌櫃一起。”李鳳鳴既決定掀這張底牌,就沒藏著掖著。
“好。”
次日,蕭明徹沒有出府。
他坐在北院書房的窗畔花幾旁,沉默但專注地盯著圍桌而坐的五個人。
李鳳鳴,他的王妃,從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國前儲君李迎。
淳於黛,李鳳鳴的隨嫁侍女,從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國前儲君徽政院主司粟琬。
辛茴,李鳳鳴的隨嫁武侍,從前的身份,未知。
玉方,濯香行大掌櫃,從前的身份,未知。
荼蕪,濯香行小掌櫃,從前的身份,未知。
到這一刻,蕭明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從不曾真正了解李鳳鳴的過往。
不了解,所以才不知該做什麼才能留下她。
李鳳鳴扭頭瞥了他一眼:“關於他們的身份,或者你對我有什麼疑問,等你成功了結這樁差事,我們再從頭詳談。”
“好。”蕭明徹端坐窗畔,眼神須臾不離她。
李鳳鳴卻沒再管他,環顧在座另四人:“荼蕪,彆那麼看我。你一裝乖我就忍不住想叫你休息。”
“殿下還是這樣,從小到大都心軟。”荼蕪哈哈大笑,被玉方敲了一下額頭。
“長得好看我才心軟,”李鳳鳴隨口笑應一句,再望向眾人,“幾年沒做正事了,手都沒生吧?”
“殿下小看誰啊?”淳於黛笑著將那些卷宗、記檔與抄紙分撥成五份,“開始吧。”
辛茴、玉方、荼蕪相視莞爾,旋即低頭專注。
此時的蕭明徹還沒能完全明白,這五個人同時出現在一堆情報麵前,是多麼驚人的陣容。
或許連普通魏國人也不會明白。
因為他們五人從前被魏人熟知的身份與姓名都不是如今這般。
這可是魏國前儲君李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前徽政院護衛大統領邢緲、前徽政院斥候總都尉方汝玉、斥候副都尉申屠無。
這幾乎是魏國前儲君徽政院籌備建製時最核心的班底。
他們從小受教,稍長便各經曆練,曾躊躇滿誌想要攜手建功立業,可惜時也命也。
好在所有學過的東西都不白費,他們五人如今活成芸芸眾生,也仍有自己的姿態。
十二月廿七下午,李鳳鳴裹著大氅,與蕭明徹並坐在北院書房的書桌後。
她指著自己寫下的重點,認真對身旁的蕭明徹道:“你看,齊國這金吾衛相似於我大魏禁軍,但實際權力比大魏禁軍還要大。”
大魏禁軍五萬人,隻負責京師內城安防。
而齊國這金吾衛足有八萬,五萬保護皇宮內苑,另三萬則協同皇城衛巡防整個雍京。
金吾衛的最高長官執金吾隻聽皇帝號令,不受任何官員或機構轄製,連太子的話都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