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月中旬起, 恒王對外稱病,暫停參政議政,足不出戶, 太子順理成章接手了不少原本在恒王手中的政務。
但太子自己本來也不是閒人, 一下多了許多事,自有些吃不消。
於是報請齊帝允準,將一些不鹹不淡但必須由皇嗣經手的差事挪給蕭明徹打理。
太子會交出來的差事都不算十分繁難,加上如今的淮王府又羽翼漸豐, 再臨時的急務也是來一樁吃一樁, 沒錯沒亂,井井有條, 這就顯得蕭明徹格外可靠。
中旬, 齊帝將執金吾鐘輅支去協助整頓皇城衛,命蕭明徹臨時轄製金吾衛,全權統籌驚蟄春祭的安防事宜。
按規製,齊國每年的驚蟄春祭是五到二十天不等。
今年的驚蟄春祭正式儀典, 就隻按最低時限安排了五日。
因為在過去的大半年中,齊帝反複發作頭風症,久治不愈,近來甚至因此目力模糊,精力更大不如前,典儀就隻能諸事從簡。
但事關聖駕安危, 在春祭正式開始前十餘日, 獵場周邊的布防便需就位。
金吾衛要被蕭明徹全權掌控近一個月,這事可大可小, 端看各方怎麼想、怎麼說。
如今眾人已默認蕭明徹是太子一黨, 眼見他得此重用, 恒王哪裡坐得住?
齊帝暫收了他的議政權,又令在府中思過,春祭儀典顯然沒他什麼事。
可他怎會坐看太子與蕭明徹如此順風順水?於是以兒子身份遞了一封所謂家書進宮。
齊帝看到這封“家書”,當場未置可否,隻讓人去傳了太子和蕭明徹前來。
恒王在信中說,春祭時金吾衛既要分兵前往衛城獵場,又要留部分衛戍宮禁,還得與皇城衛協防外城,人手上難免捉襟見肘。
他因故不能參與今年春季,便想調一隊府兵給蕭明徹差遣,以加強獵場安防,算是代他在禦前儘個孝心。
齊帝支著額角,疲憊地對太子道:“明宣,你意下如何?”
“回父皇,兒臣無異議,”太子做欣慰狀,笑容自若,“老三又與我想到一處去了,兒臣也有此打算。就看老五在安排調度上是否方便。”
齊國親王的府兵通常以十二人為一隊,東宮府兵一隊也不過十八人,倒掀不起什麼大浪。
可突然要安插幾十個人,原本的安防布置就需迅速重做調整,這無疑是在給蕭明徹添麻煩。
見齊帝渾濁的眼神向自己看來,蕭明徹鎮定從容:“多謝皇兄體恤,臣弟並無不便。可與不可,聽憑父皇聖裁。”
眼前這個變數,早在齊帝命蕭明徹全權轄製金吾衛的那天,李鳳鳴就已做出預判,情況與她所料相差無幾。
她當時就說,兩邊對他都會有防心,必會想儘辦法安插人手就近盯著些,免得他利用這一個月的臨時轄製權在金吾衛中大肆收攬人心。
因她這個預判,蕭明徹早就想好腹案,當然應對自如。
難得恒王與太子“有誌一同”,蕭明徹也痛快表示調度上沒有困難,齊帝便允了。
蕭明徹沒耍什麼花槍,直接將東宮與恒王府派來的人與金吾衛混編,共同擔負春祭期間巡防獵場的任務。
這舉動看起來格外坦蕩,東宮和恒王府都很滿意,之後的日子至少在表麵上就一派風平浪靜。
衛城離雍京不算遠,但位置險要,水、陸兩道四通八達,有二十萬以上精銳衛城軍長期在此駐紮,往西可控蠻族,向南拱衛京師。
而城外獵場是齊國最大的皇家獵苑,既有廣袤草原,又有起伏山巒,地形豐富,可供日常練兵,春秋兩季的相關儀典也慣例在此舉行。
二月初十下午,眾人隨齊帝抵達獵場,提前入住小行宮養精蓄銳,以便後天能精神抖擻參與儀典。
此次皇後留在了京中,伴駕出京的是淑貴妃。
齊帝車馬勞頓,到地後便在淑貴妃的陪同下安置小憩,未再露麵。
而大多數女眷經了四五個時辰的路途顛簸,此刻也在各家的臨時居處閉門不出。
李鳳鳴坐了一路馬車,周身不痛快,便帶了辛茴出來四下閒逛,舒活筋骨。
步下行宮門前長台,便有一隊隊巡防的士兵交錯往來。
沒走出多遠,就遇到幾個年歲不大的世家小公子們正嘻嘻哈哈找樂子消遣。
這裡沒那麼多規矩,一群半大小子紮堆,又無大人在旁約束,鬨騰得很。
但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再鬨也知輕重。有人認出李鳳鳴是淮王妃,便遠遠行禮問好。
李鳳鳴雖沒分清誰是誰,還是耐著性子一一還禮。之後便與辛茴繞了路,走去附近水泡子旁的觀景台。
這頭僻靜許多,又是天生天養的景致,不見半點匠氣,臨風極目,頓覺胸中疏闊恣意。
辛茴笑道:“我原以為殿下出來是想尋淮王。”
上個月先是李鳳鳴帶著蕭寶珍在府裡玩了一旬,之後蕭明徹就開始籌備春祭諸事,很少在府中。
偶爾深夜回府,最多也就在李鳳鳴的寢房睡上兩三個時辰,話都說不上幾句。
李鳳鳴攏了攏披風,嗤之以鼻:“尋他做什麼?我都快想不起他長什麼樣了。”
這天夜裡,蕭明徹醜時才進房,睡了不足兩個時辰,天不亮又起身出去了。
他起身下床時動作很輕,但李鳳鳴還是被驚醒。
不過她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聽著他刻意放輕的一應動靜,直到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李鳳鳴才無聲撇了撇嘴。
人和人之間就這麼奇怪,不過一個月沒正經獨處,好像突然就沒話可說了。
事實上,也確實沒什麼好說。
他倆本就是因利相聚,早晚要走到利儘散夥的那天。
如今蕭明徹已意氣風發踏上屬於他的征程,而李鳳鳴也暗暗準備著奔赴自己的天高海闊。
將來就此天各一方,餘生各得所願。
李鳳鳴閉眼笑笑,心道,就這樣吧,沒什麼不好。
二月十二,驚蟄,輕雷如鼓,萬物應聲複蘇。
驚蟄春祭在雍京衛城的獵場如期舉行。
首日上午祭祀神明、祈禱農牧興旺之類,下午便是禮敬蠶桑祖神。
待禱祝侑舞結束後,女眷們便需各自前往東麵小桑林,采摘桑葉回來親手喂給供在祖神像前的蠶寶們。
去年此時蕭明徹人在南境,不在參與春祭之列,李鳳鳴自也沒機會見識這些。
她本以為采桑隻是走個過場,大家隨意摘點回來喂過就行,萬沒料到這事竟還有勝敗獎懲。
“……需采摘暗綠嫩薄的新葉,正申時之前回來當眾點驗品質,還要稱重算勝負。不能用老葉子和枝乾充數,不能由侍婢代勞,不能動刀剪。按每家算,采摘最少的十家,從今夜起就得搬去草甸那頭住帳篷。”
平成公主與李鳳鳴站得近,便小聲向她解釋。
李鳳鳴好奇道:“既不能由侍婢代勞,那各家男丁會幫忙嗎?”
“按規矩,各家男丁隻能在最後進去幫忙搬筐,不能動手采摘。”平成公主耐心解答。
李鳳鳴彎了眉眼壞笑:“林中可有人監督全程?”
平成公主立刻聽懂她的言外之意,笑著搖搖頭。
“林中會有巡防的衛隊,各家也會相互監督。而且,若男丁作弊幫忙采摘,那算冒犯蠶桑祖神,被逮到就不是罰睡幾晚帳篷的事了。”
李鳳鳴遺憾地“哦”了一聲,以眼神指指前頭的淑貴妃,又扭頭看看後頭兩位十二三歲的小公主。“她們算哪家?”
平成公主是成年已婚,有自己的公主府,當然和成年皇子們一樣,單獨算一家。
可若淑貴妃和小公主們采摘得不夠多,總不能皇帝也跟著住帳篷吧?
“淑貴妃和小皇妹們不算勝負,玩玩也就罷了。”
平成公主抿笑,頗有點幸災樂禍。
“往年老五未成婚時,府中沒有女眷,不參與此項,便從未住過帳篷。我掐指一算,他今年要和我同甘共苦了。”
平成公主成婚多年,膝下有一兒一女。
但她的小女兒才四歲,顯然幫不上手,駙馬又沒旁的側室,所以她家每年春祭都隻能住帳篷。
李鳳鳴瞧著太子府的女眷們,好生羨慕。
東宮今次隻來了兩位側妃、太子昭訓和兩位良媛,但這已算各家中人手較為充裕的。
李鳳鳴感慨道:“府中多些姬妾,好像也並非全無好處。”
“這麼說,若老五將來迎側妃,你不反對?”平成公主半真半假地笑問。
李鳳鳴擺出賢良淑德狀:“依齊製,這種事最終自該依著他的意思,我不會胡鬨。”
她都是打算要走的人了,蕭明徹迎不迎側妃,不是她該操心的事。
說話間,女眷們魚貫前往小桑林。
李鳳鳴在人群中跟著挪步,不經意瞥到正在齊帝跟前說話的太子,不禁愣了愣。
雖隻遠遠這麼一瞥,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可她總覺太子唇色深到有點不對勁,眼神卻明亮過頭,好像異常亢奮。
想起上個月聞音說,齊帝決定保恒王那天,太子一出勤政殿就吐了血,李鳳鳴不由懷疑這人可能是得了什麼病。
早前太子妃小產卻秘而不宣,這已經很奇怪。如今太子似乎生病,他自己卻仿佛毫無察覺……東宮到底怎麼了?
直到進了小桑林,李鳳鳴還在走神想著東宮的古怪。
聞音跟在自家母親身邊,見李鳳鳴獨自一人,便將手攏在嘴邊,揚聲喚她。
李鳳鳴恍惚回頭,就聽聞音道:“晚些等我家的夠數了,我便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