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聯姻, 利字當頭。
是個人都能看明白,如今的“大齊淮王蕭明徹”距離“大齊太子蕭明徹”,就隻剩一步之遙。
在這個緊要關頭, “儲位”與“李鳳鳴”之間,哪怕牽頭豬來也知道該選前者吧?
可是蕭明徹說, 在儲位和你之間, 我選你。
李鳳鳴又不是榆木腦袋, 蕭明徹對她有那麼幾分情意,這事她並不懷疑。
畢竟, 她對蕭明徹也同樣是有那麼幾分情意的。
可喜歡到這樣的地步,她實在難以置信。
他倆都是皇嗣出生,怎麼可能不知權力和情感這兩者孰輕孰重?
怎麼可能像三流話本子裡的癡男傻女那樣, 迷信“有情飲水飽”?
所以,蕭明徹這要不是瘋話, 那就一定是假話。
誰若真信到心裡去了,誰就是那頭被牽來的豬。
李鳳鳴瞪著眼前人。哪怕四下黑乎乎, 她也一直瞪著他。
今夜無月, 寢房內的燈火也早已滅了。昏暗的帳中,她隻能看到一對灼灼昳麗的桃花眸。
當初大婚之夜,也是在床帳中,也是這樣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對。
那時候,這雙眼眸宛如平靜幽凜的月下寒潭, 不見半點暖色。
才不到兩年,這雙眼竟變得繾綣含情。
嗬,真是過於荒唐。
不可信。非常不可信。
在她沉默瞪人時, 蕭明徹將她擁進懷中, 溫暖大掌輕按她的後頸, 使她的臉貼在他頸側。
他開始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每句都不像是蕭明徹會說的話。可他偏偏就說了。
他說:“你一定不知道,那年在雪中握住你的手,我才知道,人間是暖的。”
他又說:“自你來到我身邊,我總算活成了人的模樣。在那之前,我不過隻是活著。”
他還說:“李鳳鳴,是你教我嘗世間五味、辨紅塵冷暖、懂喜樂悲歡。”
人的五感是會相互支援的。
當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場,耳朵就會變得格外靈敏。
李鳳鳴清晰聽到了蕭明徹說的每一個字,也聽見了他說話時急促的脈搏聲。
聲聲至醇至柔,像被陽光照透的陳年春酒,敞亮又熱烈。
她懷疑自己是醉了。
腦中嗡嗡,心跳紊亂、四肢乏力、喉乾舌拙?
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連起來卻隻覺得不知所雲。
“等我從南境回來,”蕭明徹頓了頓,深深吐納兩回,像鼓起了極大勇氣,“到時請你再教我一事,好不好?”
她心音鼓噪得愈發厲害,乾澀的喉間艱難擠出疑問:“何事?”
話音未落,便有溫熱的唇貼著她滾燙的耳尖。
噙笑的沉聲裡藏著歡愉的憧憬,沿著耳道直直撞進她的心上。
“教我,談情說愛,生死不離。”
時值春夏交接,午後陽光明媚熾烈。
燦金光幕籠罩天地,淮王府後花園被暈染得無比美好,又無比虛幻。
李鳳鳴坐在涼亭中,怔怔望著前方荷塘,不知自己是夢是醒。
蕭明徹離京已有兩日,她依然還是懵懵木然狀。
不是癸水的緣故。
根本就是被蕭明徹說懵的。
真是過於莫名其妙了。
好端端的利益聯姻,他突然談什麼真感情?!
還讓她教?她壓根兒不懂也不信這玩意兒,怎麼教啊?
“殿下。”
李鳳鳴強行將思緒從一團亂麻中抽回,茫然轉頭,看向不知何時到來的淳於黛。
淳於黛對上她的目光,確定她已回神,這才神色凝重地稟道:“大長公主派人傳訊,請您明日往她府中喝茶。”
大長公主不喜李鳳鳴,這在年初皇室家宴尋響春鈴時就已昭然若揭。
兩人平素毫無交集,蕭明徹才離京兩天她就立刻來請李鳳鳴前去做客,實在不像安著好心的樣子。
淳於黛道:“殿下若不想去,我這就前往大長公主府致歉請罪。”
“不必。我有預感,這罪你擔不起,”李鳳鳴笑著搖搖頭,“應該不是她要見我。”
她猜,大長公主這茶,多半是替齊帝請的。
四月廿日上午,大長公主府西花廳。
大長公主躋身跪坐在矮腳長幾前,身後那鑲嵌著琺琅繪飾的巨大漆木屏風華麗到咄咄逼人。
李鳳鳴與她隔幾相望,一襲金紅裳烈烈似焰,金線彩繡的出雲雙頭鳳自這團火紅中莊嚴涅槃。
大長公主抬手虛拂過整張長幾,笑容端雅:“近些年,雍京風行分茶戲,我閒來無事便自行玩樂。素具粗簡,見笑了。”
長幾上一應茶具精致齊備,“粗簡”二字自謙得過分明顯。
“是挺粗簡的。”說話間,李鳳鳴已反客為主。
碾茶為末,注湯,以筅擊拂。
茶水相遭,茶乳浮於兔毫盞的盞麵,白如疏星朗月,綠如勁疾草書。
她信手拈來,好似水繪丹青,風雅中透著恣意。
分茶既畢,李鳳鳴才淺笑抬眸:“恕我直言,我雖年稚曆淺,但大長公主現今興致勃勃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小時玩剩下的。”
今日這頓茶戲,大長公主所為何事,她很清楚。
大長公主隻知李鳳鳴是魏國一個閒散王爺的私生女,無非是想用些小把戲先打壓她的氣勢,讓她自慚形穢,讓她自覺配不上如今的蕭明徹。或者說將來的蕭明徹。
然後再拿捏著她來談。
可惜,李鳳鳴從不會覺得自己配不上誰。
當世各國裡,以齊立國最晚。
如今齊國隻不過正蹣跚在魏國早已走過的路上。
要論裝腔作態、以勢壓人,齊國大長公主不可能是魏國前儲君的對手。
大長公主是當前兩輩齊國公主中唯一敢公開要求公主入朝議政權的,其膽色與野望在蕭姓皇女中算是出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