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王府一眾女眷因皇嗣內鬥而成犧牲品, 此事很容易引發世家抱團與皇室軟對抗。
若處置不當,甚至可能激化矛盾,導致更嚴重的後果。
該不該公開揭破太子罪行以平息世家怨怒, 實在很值得商榷。
翌日散朝後, 蕭明徹跟著齊帝進了勤政殿,這才稟報了恒王死因。
這兩年,齊帝因為頭風症反複發作,目力愈發模糊, 日常批閱奏章都得由旁人讀給他聽。
呈上相關卷宗, 並大致說清目前已掌握的人證物證後, 蕭明徹道:“眼下確知恒王兄死因的人,除了下毒的那名侍女及東宮,就隻有兒臣、聞聲及大理寺資深仵作衛兵。”
宗正寺審理恒王一案本就沒有對外張揚。
恒王暴斃後, 齊帝命蕭明徹與聞聲連夜趕去核查死因, 也是低調行事。
截止今日,恒王夫婦已經身亡的消息都還被壓著。至於中毒的事, 連恒王府那些女眷自己都不知道。
齊帝稍稍鬆了口氣, 扶額低詢:“那個衛兵, 你打算如何封口?”
衛兵雖隻是個仵作,但在大理寺任職已七年, 參與大案無數,齊帝是知道此人的。
那家夥出身醫家, 年少時因故隨家人轉徙江湖,見識甚廣, 性情滑溜又通透, 說話做事一向很有分寸。
但此次事關重大, 齊帝會這麼問, 多少是起了點殺心的。
蕭明徹道:“稟父皇,像衛兵那樣的仵作,舉國上下尋不出十個。他向兒臣承諾會守口如瓶,聞聲也為他作保,兒臣鬥膽,請父皇留他一命。”
在齊國,仵作是個很尷尬的差事。
因為總和死人打交道,民俗上難免覺得晦氣。若非迫不得已,尋常人少有會入這行的,更彆提鑽研到專精的地步。
但大理寺這種專司複核大案、疑案的機構,仵作又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衛兵對大理寺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寶貴人才。
既聞聲為他作保,蕭明徹也為他求情,齊帝心中斟酌片刻,便放棄了滅口的念頭。
“那就留著吧。叫聞聲盯緊些。”
蕭明徹執禮:“是。”
“太子毒殺恒王,”齊帝半抬眼皮看向蕭明徹,神情莫測,“你手上既證據確鑿,為何不在早朝時當眾稟奏?”
一國太子下毒殘害手足,為此還罔顧恒王府一眾無辜女眷的生死,當然該承擔後果。
齊帝既命蕭明徹主責探查恒王死因,若蕭明徹今早當庭稟奏,無論從法理還是人情上都沒誰能挑他錯處。
畢竟人證物證俱齊,隻需當眾揭破,太子就徹底完蛋。這對蕭明徹無疑是巨大利好。
可他卻等到散朝後才單獨來稟,這有些出乎齊帝的預料。
蕭明徹道:“太子是國之儲君,若此事被公開,牽連的不止是他個人。”
南境與宋國戰在即,若在此時貿然公布太子所有罪行,稍有不慎便會引發大動蕩。
那樣的話,就是舉國上下共同承擔後果了。
齊帝緩緩靠向椅背,疲憊地閉上眼。
過去這麼多年裡,齊帝最滿意、最寵愛的兒子,無非就是太子蕭明宣和恒王蕭明思。
他在二人中難以取舍,一直默許並旁觀他們的爭鬥,試圖更準確地看出高下,所以很清楚他們行事的手段。
至於蕭明徹,他從前隻覺“可用,但也就那樣”。事到如今他才發現自己對這個兒子是低估了。
會因惜才而冒險作保求情,又不因私利而罔顧大局。光這兩點,在太子和恒王身上就很少見。
“成婚這兩年,你長進許多。”齊帝沒有睜眼,虛弱的聲音裡滿是感慨。
蕭明徹淡漠地瞥向他,口中道:“是父皇教導有方。”
這話讓齊帝很是欣慰:“陪朕用午膳吧。有些事需從長計議,咱們父子倆邊吃邊說。”
他上了年紀,又飽受病痛折磨,眼見著一天比一天衰弱。
眼下恒王、太子接連出事,他更是明顯蒼老,中氣不足,連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柔和了。
雖然蕭明徹下頭還有福郡王、康郡王兩個已成年的異母弟弟,但那兩位郡王因生母出身低微,性情又溫和,一向都謹小慎微,無甚做為,齊帝從未將他們放在心上。
如今亂象突生,齊帝猛然發現,膝下已成年的兒子裡,就隻有蕭明徹這一個稍成氣候的。
雖然蕭明徹不是他最滿意的兒子,但他如今隻有這一個選擇。
他已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去扶植彆的兒子了。
人有時候很可笑。
如今他隻能將希望放在蕭明徹身上,便好像忘了從前是怎麼對待蕭明徹的。
或許也記得,但他彆無選擇,隻能強行父慈子孝。
對齊帝難得的和藹示好,蕭明徹心中冷冷哂笑,表麵卻平靜乖順:“謝父皇隆恩。”
李鳳鳴曾說過一句話:亡羊補牢,羊畢竟是沒了。
蕭明徹深以為然。
對他而言,“父皇”這個稱謂,與“陛下”沒有區彆。
在他心裡,自己從小就父母雙亡。麵前這個蒼老的男人僅僅是君王,不是父親。
無論齊帝對他好或不好,真心還是假意,他都無所謂的。
太子在恒王府算是捅了馬蜂窩,局麵非常棘手,齊帝雖怒火攻心,卻並沒有十分慌張。
近些年太子和恒王鬥得雖厲害,但在國政朝務上各有強項,齊帝便隻把控大局,將具體事宜交托給他二人去出麵坐鎮。
再加上齊帝從去年起反複發作頭風症,目力大損,就更像個不問事的虛弱老者了。
可事實上,拋開人品德行不談,他做為一國之主,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照你看來,該如何處置太子?”齊帝拿起象牙箸,眯眼睨向蕭明徹。
蕭明徹垂眸搖頭:“儲君之過,當由聖心裁斷。”
他這麼有分寸,齊帝很是滿意。“那就讓太子繼續在東宮養病吧。”
南境與宋國大戰在即,當前若廢太子,後果難料,幾乎等同賭國運。
蕭明徹微微頷首:“那恒王兄的死因,對外如何說法?”
“勾連金吾衛中的叛逆狂徒,意圖行刺太子,事發後自儘。宗正寺立即結案,喪事從簡,恒王府女眷以戴罪之身繼續圈禁。”
齊帝摸索著夾了一筷春筍肉片,細嚼慢咽起來。
“至於後續該當如何,朕想聽聽你的想法。”
蕭明徹道:“衛兵對那種毒略知一二,可命他協助禦醫署加緊研製解藥。待恒王府女眷身上的毒都解了,父皇再行大赦。”
先發製人定了恒王的罪,恒王遺孀們自要連坐。這棒子敲下去,世家再怎麼也會安分一段時日。
等到她們的毒都解了,齊帝再做好人行大赦。如此恩威並舉,就算世家往後得到什麼風聲,明麵上也不會跳太高。
這樣雖比齊帝原本打算的“全數問罪滅口”要麻煩,但有人味多了。
“你啊,心軟,”齊帝哼了哼,卻沒有反對,“這法子倒也可行。不過,後患無窮。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若世家將來得知真相,照樣可能借機抱團鬨事。到時該如何收場,你可想過?”
世家坐大,這事從齊帝祖父輩起就是皇室一塊心病。齊國三代帝王都在不動聲色引庶族入朝,試圖逐步消解世家頑固根基,但成效甚微。
此次出了恒王府這樁事,齊帝不擔心彆的,最怕就是沒有安撫好各家、埋下動蕩隱患。
國政朝務如棋局,事無大小,都該走一步看三步,謀定而後動。
他已隻能指望蕭明徹,有些事便得一點點教起來。
然蕭明徹已在他不注意時獨自長大,教不教的,好像也就那麼回事了。
“此次南境國戰後,若蒙聖恩拔擢,軍方便能多出許多庶族將領。”
這話是從蕭明徹口中說出來的,但根本就是齊帝的心思。
齊帝既驚訝又欣慰,噙笑點頭,又問:“那朝堂呢?文臣仕途被世家把持許久,此事經你高祖父、祖父與我,蕭氏三代絞儘腦汁,都未能完全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