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披星戴月、策馬千裡趕到這裡,就看到所有人的神色都悲戚肅穆。
淳於黛交給他一封李鳳鳴親手寫下的“遺書”。他接信後並未展閱,隻覺天地一片猩紅。
十幾歲在南境戰場上初次臨敵時,遭遇敵軍刀尖直抵心房的生死瞬間,蕭明徹都穩得猶如一潭死水。
所以在過去很多年裡,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他是生來就沒有“恐懼”這種情緒的。
可當他推門而入,見到李鳳鳴直挺挺躺在床上,有出氣沒進氣的畫麵時,終於明白自己是會恐懼的。
他甚至明白了什麼叫“神魂俱裂”。
三魂七魄全在頃刻間被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整個人霎時空洞到什麼都不剩。
呼吸仿佛停滯,腦中一片空白。
艱難邁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虛空之上,毫無實感。
他跌坐在床前,愣了好久好久。
直到房中長燭燃儘,窗紙上透進青白晨光,他腦中才突然有靈光乍現。
等他將信將疑打開那封“遺書”看過,從不輕彈的男兒淚猝不及防就落了下來。
那些血淋淋的神魂碎片也重新歸位。
不是真的。是詐死。一定是詐死。
“李鳳鳴,你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渣。我差點被你嚇得原地升天,能有個鬼的‘萬年長’。”
他抬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恨恨罵著,尾音裡那點後怕的顫抖卻泄露了太多。
“你以為幫我爭取到了最好的結果,就打算放心地丟下我一走了之?”
李鳳鳴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他咬牙切齒,哽咽中藏著怒氣,還帶著點疲憊的沙啞。“我說過,在儲位和你之間,我選你。為什麼不信我?”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恒王暴斃後,他已暗中與皇後母族談過條件,許多事一直在緩慢推進。
太子對恒王下毒,牽連恒王府眾多女眷,此事一旦走漏風聲,不但太子要完、皇後會受牽連,皇後母族也會元氣大傷。
他們比誰都更想拉攏蕭明徹,以便徹底壓下這個消息。
但當時對方還存著僥幸在做最後觀望,蕭明徹擔心最終會無果,就沒有告訴李鳳鳴,免得她空歡喜一場。
“上個月太子已經不行了,南境那頭又旗開得勝,他們已下定決心與我合作。福郡王府與平成公主府奔走許久,也與多數宗室達成共識。聞家、廉家爭取了不少文臣武將世家……”
他做了很多布局,但最終還得看南境戰況。
戰場之事向來風雲難料,他走時並沒有十足把握,便沒細說。
“眼下已算大勢底定,隻待南境戰事平息、太子一死,我將帶頭擁立蕭寶珍為儲。”
齊國百姓在情感上或許一時難以接受公主為儲,但等到封賞了此戰的有功女兵,風向必定不同。
反正蕭寶珍還小,至少有十年時間可對民眾加強教化與引導,滴水總能穿石。
近來齊帝因頭風症幾近失明,整個人迅速衰弱,在許多事上已開始力不從心,所以才急於扶蕭明徹上位。
可太子與恒王的長期爭鬥使齊國上層嚴重撕裂,各派係之間很難互信。
蕭明徹被視作太子一黨,若他上位,早前的恒王黨羽會擔心被清算,勢必有所動作。
從前的□□羽和皇後母族,絕不會像扶持太子那樣對蕭明徹傾儘心血。
為防恒王黨羽反撲,他們極有可能繞過蕭明徹,抱團做出自保性攻擊。
蕭明徹無母族、外戚強援,若想同時穩穩按住兩方,除了爭取一些從前兩不沾的世家外,還得最大化爭取民意支持。
“異國太子妃”這件事對普通百姓的情感是一種天然的傷害。
若不舍棄李鳳鳴,蕭明徹在儲位上就很難爭取到更多的民心。
而彆的郡王乃至已成年的公主們,實力和民望基礎遠不如蕭明徹,誰都做不到在短時間內彈壓並整合各派係。
傾舉國之力與宋大戰的齊國,正麵臨著種種內憂外患,經不起半點動蕩與內耗。
若朝中內鬥失控,隨便來個小國趁虛而入,都有可能將國戰後的大齊打成廢墟。
所以,蕭明徹與多方反複磋商、推敲,最終大家各退一步,決定共同擁立蕭寶珍這個年幼的小公主成為儲君。
她好歹被記在皇後名下,自小養在東宮,若論嫡庶尊卑的名頭,勉強可比旁的皇嗣高一截,在禮法上將就站得住腳。
扶持她,對皇後母族與從前的□□羽隻好不壞;恒王黨羽也不至於對稚齡小公主太過忌憚。
縱觀全局,隻有蕭寶珍為儲,才能使各方在一定時期內保持克製。
這算以最小代價維持住朝局平衡。
在她有能力親政之前,由蕭明徹帶頭領宗室群臣暫行“國事眾議”之法,對目前對內極需求穩的齊國來說算是最優之選。
“……懂了嗎?我沒想,也不會繼任太子。”
蕭明徹疲憊地趴在床畔,幾乎將一輩子能說的軟話都說完了,李鳳鳴還是不給他半點回應。
他握緊她的手腕,漸漸急惱:“你還裝?脈搏都沒方才那麼弱了。”
被戳穿的李鳳鳴微微動了動手指,那幅度好像很無奈,又好像是縱容讓步。
隻不過是弱弱一點回應,蕭明徹的方寸間卻立時有酸甜交加的亂流瘋狂湧動。
這讓他既無力,又惱火,恨不得將她嚼了吞進心裡。
“你是不是忘了?濯香行的錢一直被我盯著。”他瞪視著床榻上那個負隅頑抗、堅持裝死的混蛋女人。
“如今你有且隻有兩個選擇。第一,留下。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
李鳳鳴總算哼哼出聲,氣若遊絲:“第二呢?”
蕭明徹真是服了這家夥。
枉他先前掏心掏肺說了那麼多,這人絲毫不為所動,一提到錢就“回光返照”!
他咬緊牙關,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又凶又冷又堅決。
“第二,若你執意要‘死’,我會下令查封你所有產業和財物,讓你半個銅板也帶不走。”
話音未落,就見“垂死”的李鳳鳴堅強掙紮,驚坐而起。
“做你的清秋大夢!要人沒有,要錢……”她閉上眼緩了緩,聲音虛軟沙啞,宛如呢喃。
“算了,那還是談談要人的事吧。”
蕭明徹紅了眼尾,唇角輕揚:“不如先談談這個吧。”
他拎起“遺書”一角在李鳳鳴眼前晃了晃。
“隻敢偷偷摸摸寫情詩告白,這就是大魏女兒的膽色?”
受假死藥影響,此刻的李鳳鳴心跳緩慢又微弱,體溫遠低於常人,按理說是不會臉紅的。
可她就是臉紅了。
耳朵也紅了。連脖子都紅了。
“彆瞎說。我沒偷偷摸摸。那也不是告白。”李鳳鳴聲若蚊蠅。
“不承認?行。等回了雍京,我立刻讓人雕版刊印,傳諸舉國士子共賞析,讓大家評評這是不是……”
“你閉嘴!”
李鳳鳴艱難扭頭,將紅臉藏進了枕頭裡。
“姓蕭的都是瘋子,傳言誠不欺我。”
蕭明徹噙笑,翻身上榻,將她緊緊擁進懷中。
這親密的姿態還不能讓他徹底心安,他想了想,右手握住了她的後頸。
不輕不重,像極了大貓叼住小貓的架勢。
“喂,我難得一次就懂了彆人的言下之意。你不誇我?”
李鳳鳴惱羞成怒,甕聲低啞,氣息弱弱的:“誇你色令智昏要不要?”
他低笑出聲,緩緩閉上數日未曾合過的眼皮,夢囈般輕吟:“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祝有春風憐懷人,君子萬年長。”
我且斟酒滿金壺,以慰離思惆悵。祝我的心上人長命百歲,順遂安康。
他心滿意足地閉著眼,以鼻尖輕輕摩挲懷中人微涼的額角,大貓開始向小貓撒嬌。
“你說我是你的心上人,我一看就懂了。”
儲位算什麼?他都坐上“李鳳鳴的心上人”寶座了,給皇位都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