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齊國在邊境大戰中多少傷了元氣, 按常理怎麼也得有幾年民生蕭條的陣痛期。
但因提前布局得宜,“擁立蕭寶珍為儲”這步棋走得出人意料又恰到好處,大戰後朝局未亂,各項新政得以順利鋪開。
齊國非但未露明顯頹勢, 反倒有一種出人意料的嶄新活力。
在思潮碰撞、新舊觀念交鋒中, 舉國上下都在慢慢適應男女同窗、男女同僚這類的開先河之事。
越來越多齊女走出深閨, 讓大家見識到與男子相似又不儘相同的智慧、勇氣, 甚至力量。
男兒們突然有了更多優秀對手,便也迸發出更勝從前的上進心。
“她們”和“他們”在各個領域同台較量,卻也相互裨益。如古老故紙所言:君子之爭, 揖讓而升,下而飲, 其爭也君子。
少年少女們的意氣與熱血彙聚成交織, 不停衝刷著陳腐朽氣, 使這個本已危機四伏的國家迅速看到了新生的曙光。
充滿生機與希望的氛圍如野火燎原, 迅速蔓延至齊國全境。
在這種氛圍裡, 李鳳鳴真正對齊國這片土地生出了親近與歸屬之感, 久違的年少熱血也沸騰了。
夏望取士結束後, 李鳳鳴被任命為“行中書省轄下市舶司彙通督輔”。
次年初, 她奉命率船隊出行,預計先往陳國, 再抵夏,談判三國貫通海上商道的相關事宜,順帶做幾十船貨物的大買賣。
(二)
齊帝徹底目不能視,隻能遵醫囑安心靜養, 事實上已被架空, 年幼的儲君蕭寶珍名義上領聖諭監國, 但國政事務實際都由攝政王蕭明徹率朝臣眾議。
說蕭明徹是齊國戰後新政巨變的真正主導者,無人異議。
在齊人眼中,戰後新政以來的每一天,都是新奇的。
但在蕭明徹本人看來,自李鳳鳴出海後,每一天都是一樣的。
時光變得緩慢而鈍重,三百次日升月落裡,思念被拉扯得無比漫長。
秋夜寂靜,長燭瑩瑩。
蕭明徹躺在床上,雙手交疊枕著頭,定定望著懸於帳中的八角形香包。
這香包散發著一種奇異的果香。仿佛掛在枝頭熟透的櫻桃,甜中隱約帶點微酸。
當年大婚那夜,他就是在這帳中香的氣味裡,第一次與李鳳鳴四目相接、呼吸相聞。
然後,他倆不約而同地掐住了對方的脖子。
憶起往事,蕭明徹唇角輕揚,古井寒潭般的桃花眸中漾起柔暖淺笑,又不免有些懊惱。
那一定是全天下最糟糕的新婚夜。
若早知自己後來會對李鳳鳴心愛至此,他……
哎,千金難買早知道。
他翻身側躺,看著空蕩蕩的枕畔,越想越悔,悔到心絞痛。
強迫自己閉上眼,在安神香溫柔甜美的撫慰下,胸臆間那陣悔痛漸漸鬆緩。
卻又代之以忐忑。
十個月了。按照預定行程,李鳳鳴的歸期已近。
但這幾夜蕭明徹愈發輾轉難眠,仿佛回到年初剛送走她那時,焦灼不安、患得患失。
他心裡很清楚,李鳳鳴一定會回來。
因為她選擇了歸化入齊,又選擇了考官,還讓她最倚重、最信任的淳於黛、辛茴、玉方入朝各展所長。
這些都在傳達她“落地生根”的心意。
但蕭明徹還是會不安。
這十個月漫長而煎熬的分離中,他始終回避去深想,李鳳鳴在外會遇到什麼人、經曆什麼事。
想多了就會怕她有危險,怕她被異國人刁難,怕她吃不好、睡不好。
又怕她在萬事勝意,於天高海闊中如魚得水、樂不思歸。
怕分彆久了,她就被外間的亂花迷了眼,忘記雍京城還有個丈夫在等她回家。
(三)
蕭寶珍年紀太小,一開始並不明白“從十八公主變成儲君”意味著什麼。
做了一年多儲君以後她就懂了。
成為儲君,意味著每日必須完成儲君三師布置的繁重功課。
若沒能完成功課,或完成得不夠好,第二天就會迎來五皇兄橫眉冷對的當麵督促。
她的五皇兄是攝政王蕭明徹。是她如今最最畏懼的人。
五皇兄從不打她罵她,甚至連大聲訓斥都沒有過,但她就是覺得他比儲君三師,甚至父皇母後,都要嚇人。
每次隻要五皇兄拎著她的功課,冷眼漠然,平靜又客氣地建議,“儲君殿下或許可以三思後,試著重寫一份”,她就忍不住瑟瑟發抖。
她總覺得,若自己不肯三思後重寫一份,五皇兄很可能會提出“腦袋既不用,那就扔了吧”的諫言。
然後,一巴掌打掉她的頭。
不過,五皇兄有一點好,隻要她認真發問,不管問什麼,他都會答。
蕭寶珍惴惴覷著坐在一旁翻閱奏折的蕭明徹,小聲問:“五皇兄,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殿下請講。”蕭明徹停止奏折,抬頭看了過來。
他目光微涼,神色平靜,與過去三百多天沒有不同。
但蕭寶珍還是忍不住打個冷戰,甚至有點想哭。
小儲君憋住眼中水光,娃娃嫩嗓帶點壓抑顫音:“五、五皇嫂,幾時、幾時才能回京?”
她記得那年自己在淮王府小住時,隻要躲在五皇嫂身後,五皇兄的眼神就不會這麼涼。
“預計是年底,”蕭明徹抿了抿唇,“昨日早朝殿下也在。行中書令稟奏特使歸期時,殿下沒有聽清?”
“聽、聽清了的,”蕭寶珍垂下小臉,抬手抹了眼,弱聲弱氣地囁嚅,“我隻是太想念五皇嫂了。我很想她。”
她依稀記得,當年在淮王府小住時,隻要有五皇嫂在,五皇兄看起來就沒有這麼凶。
蕭明徹聞言怔忪片刻,垂眸低語:“我也是。”
蕭寶珍偷覷他,小聲嘀咕:“騙人的。”
“我騙你什麼了?”蕭明徹送她一記冷漠凝視。
她小心臟倏地一緊,又想哭了。“我聽人說,你既舍得讓五皇嫂出仕為官,又不攔她出海辦差,就是不疼愛她。”
蕭明徹懶得問她是聽誰說的,隻道:“正因為疼愛,才舍得讓她出仕為官,才不攔她出海辦差。”
“可是出海辦差辛苦,又危險。你不擔心她嗎?”
“擔心的。”
“那,往後咱們再也不讓她去了,好嗎?”
好半晌,才聽到蕭明徹輕聲道:“不好。”
“為什麼?你不是說也想念她、擔心她嗎?”蕭寶珍疑惑再望。
蕭明徹想了想,提筆蘸墨,寫下兩行字遞了過去。
蕭寶珍定睛一看,再也忍不住,“嚶”地就哭了。
【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亦傅於天。鳳凰鳴矣,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短短二十四字裡,就有五個字是儲君殿下不認識的。剩下的字認識是認識,但儲君殿下並不明白它們連起來是個什麼意思。
“五皇兄,你和我說事的時候,能不能用簡單點的字詞……”
天可憐見,她隻是個孩子啊。
(四)
那天夜裡,蕭明徹做了個可怕的噩夢。
夢裡大雪漫天,他站在江畔碼頭等待李鳳鳴歸來。
雪天的江風冷到刺骨。他身軀僵直,睫沾薄霜。
他不言也不動,好像完全聽不到周遭聲音,不知饑寒、不知疲憊。
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過完了漫長的一生,他的妻子都沒有如約歸來。
沒有人會知道,攝政王殿下被這個夢嚇醒後,抬臂壓住了自己淚濕的雙眼。
十一月初七,冬至日。
近午散朝出宮,蕭明徹才一踏上白玉橋,遠遠就見橋那頭站著朝思暮想了十個月的人。
她站在白玉橋的那頭,紅衣金繡張揚奪目。
冬陽在她身後投下燦金光暈,如夢似幻,像極了羽翼。
霎時間,天地寂靜。
蕭明徹再聽不見旁人的聲音,甚至看不到周遭的人或物。
他如墜夢境,恍惚邁著緩步,很輕、很慢地向著那個身影走去。
沒法子,這樣的夢,他已經做過太多次了。
每次急切奔過去想要將那個心心念念的身影擁入懷中,夢就會醒。
這次他想試著彆那麼急,以免早早驚碎了夢境。
可這次的夢境卻有點不同。因為橋那頭的李鳳鳴竟也舉步向他走來。
他的心像瘋了一樣激烈衝撞著胸腔。
有些眩暈。甚至有點腳軟。
於是他停下了腳步,站在橋上,不知所措地看著那張心心念念的笑臉越來越近。
她清瘦了些許。無脂粉妝點的膚色似覆薄蜜,不是從前那般一看就養尊處優的矜貴白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