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硯用了整整三天來平複情緒。
靠著麵對戰爭的堅韌,胡硯勉強穩住精神,儘量平靜地“上線下線”。其餘時間,他大多留在小鎮廢墟的地下。為了確保胡硯不會想不開,束鈞和祝延辰一直和他待在一個房間,隨時解答他的疑問。
三天後,胡硯基本恢複了平靜。小鎮廢墟的清理也初具規模,一個地下城鎮的雛形漸漸形成。
材料是臨時采購的,照明用具相當粗糙,隻有最廉價的燈泡。昏黃的燈光照亮地洞,胡硯用手捏了捏潮濕的土層。
土中滿是小粒碎石和隻剩空殼的蟲屍。
“之前我就想,這建模也太精細了些。”胡硯喃喃道,“束隊,你是怎麼活下來的?當初我們那些同伴……”
“我活下來純屬意外。”束鈞苦澀地答道,沒有進一步解釋。
胡硯理解了他的潛台詞,慘笑一聲:“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戰場了。等假期結束,黑鳥肯定要有彆的任務。我真的不行,我……”
“董老是我們的人,他會全力支持你們。老胡,知道我為什麼要第一個喚醒你嗎?”
“……”
“我之前也跟你說過,羅斷不會停止行動。如果所有人在同一時間被恢複,按照你的管理經驗,會出現什麼情況?”麵對混亂的胡硯,束鈞沒有發火。
胡硯一咬牙:“報告!失去至親的人會想拚命,我這種人會迷茫,肯定還有一部分人否定現實、想要逃避。”
“然後呢?”
“然後、然後大家的隊伍會四分五裂……”
“真要四分五裂,大家隻會一起完蛋。如果我是羅斷,我會第一時間切斷逃避者的退路。再由複仇派一激,所有人都會被迫卷進去。我想你理解那種心情——就算你不想麵對現實,你還能為人類工作麼?人沒了希望,選擇相當有限。”
胡硯靠在地下隧道邊,狠狠歎氣。
“老胡,你是個聰明人。我會先恢複你,再往下逐層恢複相對理智的乾部。這樣就算羅斷出了手,至少大家能夠儘快找到秩序,不至於踏上絕路。說實話,我也無法確定將來是什麼樣——大家活下去後,我們還有時間去想。”
“我明白了。”胡硯沉默了很久,“雖然不可能原諒那些人,但我的確沒活夠。不過我有個問題……束隊,光是給我一個人證明,你們就費了這麼大的勁兒。等要恢複的人多了,你們要怎麼辦?大家要一個個往你家跑,人類那邊肯定會發現問題。”
“我有辦法。”束鈞輕聲說道,那雙灰白色的瞳孔在暗處幽幽發光,如同死靈的眼。
“行,那我回去整理下當下情況,提煉下重點。”胡硯站起,身上的輕鬆氣息蕩然無存。“團圓節後,新的任務會發下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幫我給嫂子帶個好。”
束鈞:“……”看來這人恢複了點精神。
可惜祝延辰不在他身邊。
為避免刺激到胡硯,束鈞暫時沒披露祝延辰的身份。今天一早,他就把祝延辰送去了Y市。
夏語鋒可處理不了接下來的事情。
原因相當簡單——《侵蝕》中的團圓節要到了。
年中的團圓節,年末的新年,這是《侵蝕》中最重要的兩個節日。團圓節當晚,人們會循河流走動,放出絢爛的煙花,祈求安康。束鈞關於過去的回憶,就斷在十六年前的團圓節夜晚。
《侵蝕》中,團圓節也有相應的活動。到時Y市附近會劃出場地,官方將安排各種趣味任務,知名NPC也會來現場表演。說是放鬆,慶典上有不少戰隊積分可拿。《侵蝕》裡的戰鬥玩家有三萬人之多,到時都會齊聚Y市附近。
羅斷想要做手腳,團圓節慶典是個絕好的機會。聽聞羅斷一直躲在指揮中心,束鈞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
目前隻有束鈞本人才能和羅斷對抗,而羅斷此人狡猾如狐,很難被暗殺,隻能明上。然而他倆要在指揮中心打起來,就算贏了,合成人的情況也暴露了個七七八八。束鈞倒是不會有事,可還沒有被喚醒的玩家們必然遭殃。
現在他動不了羅斷,羅斷也接觸不到玩家,這種僵局不可能永遠持續。問題在於羅斷在明,Sigma在暗,他們人手不足,必須穩紮穩打。
……道理束鈞都懂。可是等他回到旅店,麵對空蕩蕩的雙人床時,心裡還是生出幾分惆悵。
先前為了照顧胡硯,兩個人的作息岔開不少。如今胡硯好容易穩定下來,他們又要分居兩地了。
束鈞發了會兒呆,給了自己五分鐘休息時間,隨後拿起通訊器:“鬱金?嗯是我,之前我們拜托你的東西,弄得如何了?……哥,咱彆抱怨,就是得往深裡挖才行。”
Y市。
祝延辰沒有立刻把夏語鋒換下,他先一步去了艾氏醫館。
“喲,來結賬了?”認出祝延辰,艾蕭蕭抬了抬眼皮。“幾天前的技術支持,可值好大一筆呢。”
“束鈞和我一致認為,羅斷會在團圓慶典上動手。我可以把慶典場所稍微定遠些,但Y市仍然可能被波及到。出於戰略方麵的考慮,我想把地下機械轉移到——”
“不行。”艾蕭蕭抬起頭,眼光如刀。
“到時我會把城中防禦開到最大,隻能確保居民不出事。建築和電力係統本來就脆弱,我未必能夠保全‘桔梗’。”
“我們可是十四年前就說好了。我就是個俗人,沒那麼高覺悟,不像你那樣想搞革命玩。”艾蕭蕭抱起雙臂,“是,‘桔梗’的確是你設計的,你也出了錢。可藏起它的是我,給它精細調整完善、每日維護的也是我。十四年了,祝延辰,如果你拿走它,我的患者未必能扛過去。”
說著說著,她的微笑扭曲起來:“還是說你認為,不成人形的合成人算不上人?彆跟我講大道理,我不會為任何事犧牲他們。”
“我考慮過這些事。”祝延辰搖搖頭,認識十餘年,他早習慣了艾蕭蕭的尖牙利嘴。“束鈞可以暫時鎮壓他們體內的蝕質,造成類似假死的效果。等將他們轉移去安全地點,解除鎮壓就夠了,不需要額外的藥物處理。”
“……這樣。”艾蕭蕭鼻子裡哼了聲,“所以你是來看他們的?”
“嗯,我需要將所有人的身體數據記錄下來。老四家的商隊也聯絡好了,‘桔梗’和患者的運輸都不會是問題。”
“你隨我來。”艾蕭蕭一把抓住鑰匙環,往地下深處走去。
艾氏醫館最下方。
巨大的機械裝置嗡嗡作響,一個個休眠艙安靜地橫著。
“203人。”艾蕭蕭語調冷淡,“每個人的身體數據我都記錄了,從十四年前起,一天不差。”
祝延辰走過棺材似的休眠艙,停到最中間的休眠艙前。他伸出一隻手,緩緩撫上休眠艙的蓋子。
十四年前,艾氏醫館還沒有這麼深的地下室。
當時祝延辰將滿十五,已經漸漸開始處理些不算難的政務。當年的艾蕭蕭,便是那些“練習題”中的一道。
事情很簡單,據點發現了一個試圖和玩家接觸的少女,但對方反偵察意識極強,一時沒捉住。據點的管理人沒當回事,但也按規矩報了上去。恰逢祝延辰在據點實地學習,祝盛便將這事交給他處理。
“抓住她。”祝盛這麼說,“然後按流程走。”
對當時的祝延辰來說,追蹤很簡單。少女相當謹慎,但明顯有個行動不便的同伴,跑不了多遠。
接觸她時,他故意支開了部下。兩人第一次見麵,艾蕭蕭躲在侵蝕區邊緣的岩洞裡,一雙眼睛滿是仇恨。
“彆動我的患者。”她全身臟兮兮的,衝他威脅地露出牙齒,哆哆嗦嗦地舉著槍。
一位女性玩家在她身後昏睡。她的身體被侵蝕得相當嚴重,下半身幾乎隻剩下骨頭,但傷口被處理得乾淨利落。一個昏迷的人可做不到這地步,八成是這女孩的手筆。
可即使如此,如果不及時接受妥當的治療,她活不了多久。
“這傷……她掉進蝕沼了。”祝延辰無視槍口,走近那位玩家。女孩尖叫一聲,差點開了槍。
“離我們遠點!”女孩張牙舞爪。
“你不會用玩家的槍,保險沒開。”祝延辰蹲下身,小心查看女人的傷口。“你不是玩家。”
“那又怎麼樣?”少女咬牙切齒。“你是來‘處理她’的,對不對?我都看見了——他們幾個重傷患從蝕沼那裡逃出來,結果來‘救援’的駐軍呢?他們殺了所有人,我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他們以為這個姐姐死了……”
作為祝家的繼承人,祝延辰已經清楚了合成人的命運。
幸運點的,乾乾脆脆戰死,或者到了一定年紀後被安樂死。不幸的,在戰場搶回半條命,無法回戰場,又一時死不了。這樣的人但凡被發現,駐軍通常會儘數擊斃。
這位“患者”顯然是第二種情況。少女全身黑泥,估計是見勢不妙,給這位玩家做了簡單包紮,勉強背著她逃的。
祝延辰拿出手帕,沾水擦了擦女人的臉:“你不是第一次做這事了吧。”
少女警惕地瞧著祝延辰——麵前的少年清秀漂亮,製服嶄新,一看就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不用緊張。我隻是想說,你的應急治療相當不錯。”祝延辰收回手帕,“如果你願意說實話,我可以幫你。”
他舉起雙手,示意少女除去他腰間的手.槍。少女猶豫片刻,照做了。
“艾蕭蕭。”將槍踢遠後,她沒好氣地自我介紹。
“祝延辰。”
“祝家那個祝延辰?”艾蕭蕭眯起眼。
“是。”祝延辰點點頭,“如果你沒被發現,你想帶她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