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鈞記得分彆時的每一個細節。
事實上,他對他們的分彆有著隱隱的預感。團圓節後,煙塵的情緒越來越不好。對此,煙塵自己的解釋是母親病重,心中擔憂,可束鈞知道那不是全部。
那人藏了什麼秘密,像把刀片埋入心臟,疼痛之餘強行掩飾。束鈞眼看著他難過,心裡急得上火,也不好強行逼問——他問了不知多少次,煙塵都不願說。
煙塵平時與他最親,想必有自己的理由。
他隻得對煙塵更好一點,試圖將對方的悲傷衝淡些。
束鈞向來入睡很快,可在他們分彆之前,他漸漸睡不著了。他會刻意去聽煙塵的呼吸頻率,一旦發現對方沒睡,他便胸口發堵,隻得裝睡——要是讓煙塵發現,煙塵肯定會把這份影響攬到自個兒身上,更難過幾分。
以為他睡熟了,煙塵會輕輕吻他的發頂,拘束而絕望地擁住他。束鈞任由他抱著,被勒痛了也一聲不吭。確定煙塵睡過去,他會起床拉拉被子,隨後把人輕輕抱在胸口。
隻要這樣做,煙塵糾結的眉頭會舒展些。
束鈞儘了一切努力,他試圖將遇到的所有趣事分享給煙塵。可不知道為什麼,煙塵麵上開心應和,眸子裡的悲傷卻淤得更深。
“明天我有事要跟你說,很重要的事。”他們相識將滿一年,煙塵如此說道。
看來煙塵終於扛不住,打算和他攤牌。
束鈞早早便在家裡正襟危坐,甚至像模像樣地沏了兩杯茶水,又加了些糖。可是茶水涼透,煙塵也沒有來——煙塵是個很守時的人,這一年內從未遲到過。
終於,在束鈞思考要不要出門找人時,門終於被敲響。
煙塵的模樣嚇壞了束鈞——他氣喘籲籲,身上全是汗,表情看起來驚恐又絕望。
“快進來。”束鈞迅速取來熱毛巾,又把兩杯涼茶倒在一起,加熱茶混得溫熱,遞給煙塵。“你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沒辦法在這裡待太久。”
煙塵灌下大半杯茶水,將臉一抹,雙手緊接著按上束鈞的肩膀。
“對不起。”他哽了半天,終於開口,眼圈有點發紅。“……《侵蝕》不是遊戲,你的世界才是。”
“阿煙,你在說什麼?”
“我騙了你。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來自《侵蝕》。束鈞,這個世界全是假的。它的教育、宣傳全部倒向《侵蝕》。可是你見到其他的遊戲了嗎?隻有這麼一家獨大,還持續了百年以上,這根本不正常……”
束鈞從沒料想過,煙塵憋在心裡的是這麼個驚天駭俗的事。對方的狀態看起來不對勁,或許是受了什麼大刺激,他是不是該申請醫療援助?
“求你了。”煙塵的聲音帶著哽咽,“相信我。”
束鈞咬咬嘴唇,收回手:“你繼續說。”
“你們是被我們訓練的‘活兵器’,比普通人強太多,才被這樣小心地控製。在《侵蝕》中死去,人就真的沒了,沒有什麼轉職業,真實的生活玩家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團圓節那天,我們都看到徐坎了。”束鈞喃喃道,“阿煙,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徐坎的確死在了《侵蝕》裡,他看起來沒事。這裡這麼多人呢,也不是每個人都是玩家……”
“那根本就不是徐坎,是人工製作的NPC,他們一家都是。這座城市裡,絕大部分人都是真正的NPC。”煙塵痛苦地閉上眼,“還記得最開始,你帶我回家那晚嗎?”
“記得。”
“我媽媽病得太痛苦,來這邊逃離病痛,我來陪她。”祝延辰輕聲說,“她一直要我多走走。我們相遇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待著難過,散步時上了公交車。那天你應該察覺了什麼。”
的確,煙塵這麼一提,束鈞也覺得不太對勁。這個城市的治安向來良好,夜晚照明也充足。24小時營業的店不少,哪個時段街上都有人。他在市中心附近遇到煙塵,煙塵卻一副嚇壞了的樣子。
認識了這麼久,束鈞對煙塵的性格相當清楚。煙塵不喜麻煩彆人,當初他倆隻有一麵之緣,他的借宿要求有些突兀。
這不是多大的事,束鈞玩得開心,漸漸就將這事忘到腦後了。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為了減少監控難度,隻有‘玩家’周邊的世界在運轉。媽媽住處的附近有個玩家,公交駛出他的感知範圍,車上所有人瞬間不動了。我當時嚇壞了,所以才想要跟你走……隻要在你身邊,世界就是正常的。”
束鈞腦子嗡嗡響,他本能地覺得這些不可信。可仔細聽來,煙塵又不像在胡言亂語。多年的常識和對朋友的信任廝打在一起,一時難分勝負:“我……我不知道,我再想想……”
煙塵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徑直朝胸口刺去。
束鈞嚇得魂飛天外,連忙奪刀。他還沒來得及出手,刀尖便在祝延辰胸口停下——一層屏障憑空出現,將刀尖擋下,發出鋥的一聲。刀尖堪堪刺破皮膚,洇出一點血色。
“你這是乾嘛?!”束鈞劈手奪過刀子,小心翼翼地查看傷口。
“這是作為‘人類’,那邊給的特殊保險。”煙塵攥緊拳頭,他將下巴擱上束鈞的肩膀,聲音徹底哽咽。“我和媽媽都不會在這裡受致命傷,我……”
可惜束鈞沒能聽完這句話,他腦後一痛,像是被打了一悶棍。天地翻轉,他睜大眼睛,努力看向煙塵的方向——
模糊的視野裡,煙塵腳底閃出一圈藍光,直接消失在了房內。
再醒來時,束鈞癱在靠背椅上,房內空空如也。水果刀上沒有半點血色,兩杯涼茶還在桌上擺著,發生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覺,隻有時間確切流過。
是夢嗎?
熱毛巾在原處,地板光潔如新。束鈞慢慢地摸上肩膀。他的肩膀上多了點不自然的水漬,摸上去有點涼,像淚水。
束鈞狠狠吸了口氣。
當晚,他第一次獨自入睡。束鈞翻來覆去睡不著,煙塵的話一句句在他腦內回蕩。
太荒謬了,讓人沒有半點實感。可煙塵為此痛苦了幾個月,不像是心血來潮或者突然崩潰。驗證起來其實很簡單,若是他能再見到煙塵,問起今晚的事便好。
隻是束鈞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相見。
束鈞用枕頭蓋住腦袋,抱住煙塵的杯子,開始嚴肅地思考。假的也就罷了,如果煙塵說的是真的呢?煙塵在團圓夜的淚水,煙塵這大半年的變化,《侵蝕》那些奇怪的規則……通通有了解釋。
束鈞閉上眼,一顆心慢慢往下沉。
煙塵第二天沒來,第三天也沒來。他像一個不曾存在的幽靈,就這樣穿過自己的生活。約莫一周過去,冬日的雪徹底消融,最終的模擬測試馬上就要開考,煙塵照舊沒有出現。
兩盆桔梗緊挨在一起,長勢喜人。束鈞衝著缺少對手的沙盤遊戲發了會兒呆,站起身來。
阿煙給過他足夠的線索,他能利用——煙塵的母親來休養,勢必會選窗外景色不錯的現成地方。煙塵那晚是坐公交到這裡,他當時害怕,勢必沒有坐太長時間。
而且他的住所附近還有玩家常住。
束鈞將沙盤改為市中心地圖,開始挨個排查。
滿足所有條件的地方隻有一處。市中心的花園酒店,有位黑鳥隊員在那裡包了個房間,長久居住。
“靦腆清秀的小男孩?”被束鈞詢問,那隊員愣了會兒。“我沒什麼印象,不過除了我以外,這裡的確還有人長住。好幾次了,我看到個女仆帶著餐點上樓。我跟她搭過兩句話,她的雇主住的是V4……V4幾來著?反正就是V4區域,彆的我就不知道了。”
“謝謝。”
V4是最高檔的區域,隻有5間房。束鈞沒有第一時間敲門,他悄悄跟在清潔人員背後,窺視每一個房間。
隻有V41房始終沒人清理。清潔人員像被催眠了似的,看都不看它一眼。
“你在乾什麼?”束鈞剛打算進一步調查,便被個經理打扮的人逮了個正著。“這裡是貴賓區,不是小孩子玩鬨的地方。”
束鈞打了個哈哈,被人拽著領子揪去正門。
“對不起,對不起。”他咧嘴賠笑,“我隻是來找黑鳥隊的哥哥,找錯房間了。”
那經理板著臉點點頭,轉頭回了酒店。
……找錯才有鬼。束鈞翻了個白眼,憑著一張厚臉皮,牛皮糖似的悄悄貼回去。經理許是沒料到回馬槍來的這麼快。回到座位後,他利落地啟動光屏,完全沒注意到蹲在裝飾樹叢裡的束鈞。
“束鈞,不,S-001還在追尋祝延辰的蹤跡,目前已經找到了V4區。”
“儘快清空房間。”
“祝延辰那邊如何了?”
“祝先生已經教育過他了。祝延辰會在17日來處理夏夫人的遺物,存下數據當個念想。”
“為什麼要拖到17號?早點解決不好嗎,這樣還得等三天。”
“17號是訓練學校的模擬測試時間,S-001不會前來乾擾。”
“明白,那我再當三天經理。關於S-001的事……”
束鈞沒再看下去。
他隻記得自己在附近溜了幾圈,好顯得自然些。在那之後,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家的,也失去了饑餓或乾渴的感覺。他的世界徹底破裂了,但周遭環境太過平和美好,這份衝擊越發顯得虛假。
之前的日子,他隻需要煩惱學校的成績,每日的三餐。如今他看著遠方忙碌奔走的人們,都會打心眼感到恐懼。
……虧煙塵撐了那麼久,束鈞的心臟擰成一團。
煙塵那晚來過,並且被家裡人發現了。《侵蝕》的人肯定不會希望玩家們發現真相,煙塵這算是向他告密,八成會受到懲罰。看這樣子,他們不太可能再見麵了。
自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一旦他表現得太過明顯,或是將這件事告訴彆人……先不說彆人會不會相信,大家說不定都會被處理掉。
或許這是最合理的結局。煙塵就此消失,像他人生中的一簇焰火。而他懷抱著這個可怕的秘密,假裝自己一無所知,慢慢尋找後路,或者乾脆就此認命。
……假裝個屁,認命個屁。
自己無力改變現實,而生在“另一邊”的煙塵,眼看著要被負罪感壓垮了。
現在的他太過弱小,救不了他的同胞。但他至少還有力量,去救自己最重要的人。
知道這個世界是假的,很多事情就好辦多了。束鈞望向豪華的酒店建築,心裡有了個主意。
他不接受這樣的分彆。
模擬測試在校內舉行。測試分為單人模擬戰和戰術規劃,對於小孩子來說,怪物投影和沙盤縮影足矣,校方沒有在《侵蝕》內開設考場。
束鈞戴好能力模擬手環,考官將它激活。按理來說,他接下來要進入格鬥間,去和怪物投影戰鬥。
結果束鈞衝考官笑了笑,一飛衝天。
這裡才是“遊戲”,所謂的“能力模擬”手環才是真的技能道具。而這個手環理論上能在場外使用,那麼就讓他好好使用一番。
束鈞無視了考官的憤怒喊叫,向市中心的酒店飛去。
V4區在酒店頂層,視野極佳,有著漂亮的大窗戶。束鈞浮在空中,望向窗內。
他的煙塵正站在窗戶那一邊。十幾天不見,煙塵憔悴了不少,好不容易結實點的身體又變得瘦削。他驚愕地望著束鈞,雙眼仍看得出紅腫。